崔平直到迈出府门时，人都有些茫然。
他是听了崔长陵的话，要回崔府去接崔净瑛到尚书令府来，但架不住心里头要犯嘀咕。
崔长陵这么些年，对这个幺妹不能说不疼不宠，可是幼时离家，等到再回博陵时，对家里头一众弟妹，绝没有那样亲近的。
女郎她年纪小爱胡闹，以往不要说到尚书令府来小住，就是偶尔走动，郎君都嫌她太聒噪，她若一时有了喜欢的，郎君也是随手打发了她去，大约是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今天……
崔平怀着忐忑的一颗心，从尚书令府一路回到了崔家去，又回了话，见了崔大妇。
崔家这位大妇原是阳山王的后人，当年阳山王兵败被俘，国破家灭，这世道政权动荡太平常，但总归也是高台上走过一遭的人，正经八百的高贵血统，是以和善中自又带了七分浑然天成的贵气和威仪。
她是在花厅见的崔平，叫人拿纱屏隔开来，只隐隐约约能瞧见个朦胧身影。
崔平知道她的规矩，一向都是这样的，便也不多抬头，站在这屋里正中的地方，腰杆子倒是直，头却一直是低垂着的，把崔长陵交代的那些话，一五一十的回了崔大妇，便不多说一个字了。
崔大妇眉心拢了拢：“就说了这些？”
他说是，紧跟着又回：“回来这一路上，奴才也在想，郎君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接女郎到府上去小住，但是今儿个郎君看起来心情不大好，奴才就没敢多问。”
他一说崔长陵心情不大好，崔大妇眉眼才彻底拉了下来：“是底下奴才不尽心侍奉，惹了他吗？”
“倒也不是，奴才其实也不是十分清楚……”崔平在崔家服侍了大半辈子，可在崔大妇面前回这些话，仍旧是战战兢兢的，他吸了吸鼻子，“后半天郎君带着王家小郎君出了趟门，回府后就黑着脸入了灵境台，奴才要入内服侍，郎君也没让进，一直到吩咐奴才回府接女郎前，谁都没有见。本来王六郎君到府上了一趟，说家里出了些事情，要接小郎君回去一趟，奴才看郎君那个样子，也没敢回一声，后来郎君出来，奴才想回来着，郎君扬手就打断了，大概是不想听。”
倒不是他有意说王羡如何的不好，可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奇怪，他只能同王羡联系到一起，大概是这位王家小郎君惹恼了郎君，而郎君又不愿与外人讲。
崔大妇听了个七八成意思，只是不好数落太原王家人：“他既这么说了，你就接小幺去，”她一面说，一面侧目吩咐身边儿站着的大丫头，“去叫小幺来，我嘱咐她几句。”
旁边宝云欸一声，蹲了蹲身子，从右后侧的偏门绕出去，往后院去寻崔净瑛了。
崔净瑛来的时候，仍旧是从侧门进，她穿了一身的浅色，藕荷上襦云水蓝的裙，头上挽的圆髻顶着支白玉雀簪，她到底年纪小，走到哪里都是活泼烂漫的样，打从侧门入了内来，脚下就轻快的不得了。
“阿娘这时辰叫我到花厅做什么？”她歪着小脑袋，礼也没有正经行，三两步就扑到了崔大妇身边去，人往下一蹲，半蹲半跪在脚踏上，两只小手交叠着落在崔大妇膝头，“七兄给我抓了只雀儿，正拿了绳子拴起来叫我提着玩儿，我可是扔下雀鸟过来的。”
崔大妇眼底满是宠溺，却在她小脸儿上轻拍两下：“都大的人了，还抓雀儿玩儿？宝云，去问问七郎君，一天到晚还有没有正经事情做，就知道领着他妹妹胡闹玩儿吗？”
宝云知道这话是假的，面上应了个是，人却没动作。
崔净瑛仍旧是笑，脸上的笑容灿烂极了：“阿娘叫我来，就是骂我的吗？”
“那倒不是，”崔大妇收回手，点了点她，“你阿兄叫崔平来接你，说是想你了，叫你到他那里去住两天。”
崔净瑛的欢喜是一闪而过的，可等欢喜过来，回过神来，把小嘴一撇：“我不去，还不知道他又算计什么呢。上回也说叫我去住两天，还不是把我骂了回来吗？”
“你还有理了？”崔大妇忍不住笑意，“是谁打了陛下赏赐的青樽？”
她嘟囔着嘴还是不服气，其实是很想去的，但又觉得莫名其妙来接她，肯定有古怪。
于是她小脸儿一扭，看见了纱屏那头隔着的崔平，欸了两声：“平叔，三兄叫我去，想干什么啊？”
崔平心说我可真不知道，只是话不敢说的这样僵，和软着语气回了两句，无非是些没别的，只是郎君想您了一类的话。
崔净瑛才不信这个，回过头来又去摇崔大妇胳膊：“那三兄要是骂我怎么办？”
“你是怎么回事？先前不叫你，你成天嚷嚷着要去他那里玩，现在来接你，你反倒推辞不去了？”崔大妇咦了声，拨开她的手，“那是你亲阿兄，能把你生吞活剥了？你不顽皮胡闹，他做什么骂你？”
崔净瑛自己是个不怎么安分的人，惹麻烦这种事儿常有，她自己再清楚不过了，所以崔长陵突然要接她去住……
她托着腮，盘算了好半天，狠了心似的一咬牙：“去就去，反正我也好多天没见三兄了，他要是骂我，我回来告诉大兄，叫大兄去骂他。”
崔大妇眼看着她随着崔平出门去，临走前又交代了她不要胡闹一类的话，等人出了门，才失笑着摇了摇头。
她这一辈子，儿子没少生，可女儿拢共就生了这么两个，净瑜当年为了避嫌二字，还远嫁到了外阜去，跟前就剩下一个她……
她扶着宝云的手起了身：“也不知道三郎在想些什么。”
宝云愣了下，噙着笑回她的话：“女郎是偶尔胡闹，但三郎君又不会真的同女郎生气，您只管放宽了心吧。”
“我哪里是怕小幺挨骂，是怕她给三郎惹是生非。”她摇着头，终究没再多说别的，只是心里把崔平回的那些话又想过一回，惦记起了那个太原王家的小郎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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