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长陵要领着王羡离开，郗衍之不好拦，也不敢拦。
从前他白衣之身，不服气崔长陵处处占尽风头，年少轻狂，心下不爽，不把崔长陵放在眼里，是以当初几次试探王羡真实身份，即便叫崔长陵那样隐晦的威胁警告，他也没有半分收敛，那时候是真的不怕。
现在却不一样了。
他入了朝，进了中书，同尚书台虽没什么瓜葛，可崔长陵毕竟是大晋的尚书令，是他没法子再得罪的人。
他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的看着崔长陵带着王羡离去，眼底的恼怒和探究，愈发浓厚。
若然心中无鬼，何至于几次三番这样遮遮掩掩，人前行走的士族小郎君，连坦荡二字都做不到，反观太原王氏诸位郎君，就连王述之那样游手好闲的，也未曾见有这样的时候。
后头陈荃正好取了东西出来，郑懋是跟着他一块儿的，他远远地瞧见，脚下就不动了。
郑懋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却平声静气的感慨：“到底出身大家，真是不一样，入职要令君等人保着来，如今下了职，还有令君亲自来接，宪之的命可真是好。”
他也许是说者无心，可陈荃一定听者有意，眸色更显暗沉，说了句早点回家吧，便迈开步子大步离去，连路过郗衍之时，都再没心思套近乎的闲聊两句，甚至驻足都未曾有，一路走远了去。
真是沉不住气啊。郑懋嘴角几不可见的扬起一抹嘲讽，缓步下来，同郗衍之客气的做了个礼，便负手朝着反方向的街道离去不提了。
却说崔长陵来时是乘轿的，可带着王羡回去时，打发了轿夫先回去，自己领着人，一路闲逛着，走的不急不忙。
王羡好似惊魂未定，都走出去半条街了，还大口的喘气。
崔长陵偏过头来看她，视线一落，正好落在她头顶，不免又觉得她实在也太矮了些，于是无声的笑：“你怕什么，下次他再拉你胡闹，只管板起脸来训斥他就是了。如今他入了中书，既担了谏议大夫的名，就得做谏议大夫该做的事儿，我说了，他一身不正，如何正朝堂风气，又如何与君上诤谏直言呢？”
“夫子说的好听，郗三郎君那样子，您又不是不知道。”她撇着小嘴白他一眼，“先前随着夫子去了一趟外头，回来之后出了这么多事儿，过了没多少日子，却像过了好几年那样久，我都快把这个人给忘了。他今儿又找上我，显然还惦记着试探我的身份，夫子叫我训斥他，只怕我就是骂他打他，也没什么用处。”
崔长陵心说也是这个道理，郗衍之此人年纪不算十分小，但十九岁才入朝，于他这样一个长居建康数年的郎君而言，已经算是很晚了。
照说他十九了，该知道分寸，高平郡公又不是个很放纵子侄的人，也不知是为何就拘不住这个儿子。
从前肆无忌惮，现在入了朝堂，好歹知道要忌惮一下他这个当朝尚书令，只是王羡嘛……
他又叹气，拍拍她肩膀：“往后我来接你下职吧。”
王羡面上一喜：“夫子说的果真吗？可不要诓我。”
“我骗你干什么？”他板起脸来，“真是没规矩，做学生的，要这样子与夫子讲话吗？”
她吐舌扮鬼脸，一点儿不拿他的话当训诫，反倒高兴极了：“这样便最好，省的他再打什么坏主意。夫子不知道，他说的理直气壮，要拉我去……去……”她说着小脸儿蓦地一下红了，又张口啐郗衍之，“真不知道什么叫丢人。”
崔长陵无奈的摇头：“也算不得什么丢脸的事，你回家去问你阿兄，他们一定都去过，他不也说了吗？你大兄与李夫人鹣鲽情深，也常来常往的。”
他说起这个，王羡便立时又黑了脸，显然忿忿不平：“我倒差点儿忘了这一茬，且等我这两日家去，一定告诉我阿娘，非要狠狠地骂他不行！”
她是个女郎，又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跟男人们看事情总归是不大一样的。
崔长陵也不喜欢那样的地方，可身处繁华上京，他早就知道，没有什么能不能去，他们这些士族高门子，从来都只有自己愿不愿去而已。
这没什么好纠正她的，况且也是她王家家事，轮不上他多嘴。
倒是郗衍之那里……
崔长陵心里有了别的想头，轻柔着嗓子叫一声宪之。
王羡抬了头，脖子微微扬着，侧目看过去，却恍惚间心头一震。
此时近黄昏，日薄西山，正是天色渐次昏黄的时辰。
她喜欢这样的时辰，建康城的繁华褪去，只余下温柔和静谧，建康城头上，夕阳余晖中透着些许微红，耀的人慵懒又可爱。
她迎着这样的光看崔长陵，突然觉得九重天上的神仙落了地，真真实实的是个凡人，是她触手可及的凡人，不再高高在上，是那样的亲和，平易近人的。
他在笑，嘴角微扬，好看的弧度令她心下柔软一片。
王羡鬼使神差的扬了下手臂，在崔长陵惊诧的目光中，指尖轻点在他唇角处，青葱玉指落在他扬起的那抹弧度上：“这样温柔的光，与夫子这样温柔的笑，很相衬，夫子该多笑，笑起来好看，也亲和。”
小孩子胡说八道，本不该当真的，可崔长陵却认真了，不单认真了，还觉得喉咙发紧。
王羡的话，分明轻飘飘的没分量，却自他头顶上罩下来，将他整个人死死地禁锢住。
他不知道如何用言语去形容那样的感觉，只能说，从没有过，就如从未曾想过，他有一日也会这样轻易以真心待谁。
王羡在他这里，已有了太多的例外，他却还未来得及细想，她的这些例外，他又是为什么给出去的。
亲送亲接，为她舍出去那么多的人情，分明她亲阿兄都没有他操的心多，他却把什么都想到了，简直是未雨绸缪的典范。
崔长陵拿住她的手，牵在手心里捏了下，放下去，不叫她乱摸：“大庭广众，动手动脚像是什么样子。”
他话是这样说，面色却柔善的不得了：“不回家吃了，你第一天入朝，算喜事，往后……”
他差点脱口而出，却猛然想起她不是真的小郎君，长大也并非在这朝夕入朝之间，便讪讪的收了话，噙着笑转了话头：“我请你在外面吃好的，想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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