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时，金珂倒还有几分神志，知道拽着嵇康，不叫他乱跑乱喝酒；等熟人们聊嗨了玩起酒桌游戏来，三杯酒下肚，金珂立即不知今夕是何夕，把姬老师什么的忘到了九霄云外。
嵇康脱离管控，溜到了吧台。
他坐在角落里，观察别人怎么点酒。
一面目颓丧的青年男子在吧台前坐下，拍一下桌子，招呼酒保：“我今天失恋，上一杯你最拿手的。”
只见酒保一通花式操作，手指上下翻飞，变魔术似的掏出一杯艳红色的液体，推到那男子面前：“烈焰红唇，祝你遇到更好的爱。”
嗯……酒香浓郁，闻起来就很够劲儿。
学会了！
嵇康把酒保招呼过来：“我今天失恋，上一杯你最拿手的。”
酒保盯着他看了两秒，笑了一下。
他摆出一杯翠绿色的酒。
嵇康一愣：“怎么跟给他的不一样？”
酒保看着他微笑：“你真的失恋了么？你的女朋友不是金珂吗？”
嵇康皱眉，想到：女朋友？朋友就是朋友，分什么男女？自然，男女有别，男女之间不大方便交往，那么当然男人只有男朋友，女人只有女朋友啊！
不对。自己跟公孙大娘志趣相投，很聊得来，他们之间也不存在男女之情，那么公孙大娘就是自己的女朋友了。老板闻琳和员工金珂，大家一起工作，她们对他也颇有照顾，也称得上两个女朋友。现代礼教不彰，没有男女大防，男人有女朋友想来也是正常的事，那么看来他们在表达“朋友”的时候强调一下男女，也无可厚非。
于是嵇康点头：“金珂是我女朋友。”
酒保大笑：“那没错了，就是这杯。烈焰红唇只给迷茫寻爱之人，不适合你。”
嵇康端起这杯酒看了看，颜色青翠欲滴，晶莹通透，闻之酒香清冽，也是杯好酒。
嵇康：“那这杯酒叫什么？”
酒保神秘一笑：“sixgod，六神。”
嵇康闻言大笑：“好名字！人有心肺肝肾脾胆，各有神位主宰，是为六神。想必这酒，喝了也能令人六神通畅，心旷神怡吧！”
酒保愣住：“……不，其实只是因为它又绿又凉。”
嗯？有点令人迷惑，不过算了，有酒喝就行！
嵇康一饮而尽，大呼道：“痛快！”
酒保提醒他：“你喝太猛了，这酒不是这么喝的。”
过去的酒度数普遍低，真男人都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口牛饮。而现在的酒可不能这么喝。尤其这种花式鸡尾酒，里面各种香精和糖分的味道掩盖了酒味，可能喝起来感觉不那么辣，但酒精含量全都不低。
嵇康把酒杯一撂：“少啰嗦，再来一杯！”
三杯“六神”下肚，嵇康感觉自己精神百倍，甚至可以做首诗。
“再来！”
“慢着，帅哥。”酒吧老板款款而来，“你跟金珂一起来的吧？你的酒钱要记到金珂的账上吗？”
嵇康确是身无分文。可能是上辈子喝酒从来没花过钱，这辈子猛然有人要他付账，他就有点傻住了。
他慢慢点头：“嗯，就记在她的账上吧。”
“那好。”老板向他伸出手来，“她还欠我们两千块酒钱，麻烦您先结掉。”
金珂已经喝蒙了。她的朋友不都是靠谱的人，甚至不都是善良的人，有人大大咧咧单纯爱起哄，有人憋着心思希望看她出丑。
金珂是好面子的人，如果她醒着，是会付掉自己和嵇康的所有消费和欠账的，绝不会赖掉。就算下个月她会抱着信用卡账单哭。
可是她的神志已经不太清醒了。
闻琳和嬴政找到她时，她还在挣扎着爬起来，嘴里喃喃念着“姬老师……”
闻琳本来心里有气，可看她这样，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她叹道：“难为她这个时候还想着照顾嵇老师。”
嬴政冷酷道：“你对待下属太过宽仁，缺乏管束。如果你平日里管教有方，赏罚分明，今天就不会出这样的事。”
闻琳：“她都这样了，我骂她有什么用？等她醒了再罚她吧。”
嬴政冷哼：“你管她有管朕一半那么多，她也不会这样无法无天！”
……我真的冤枉！
长眼睛的谁看不出来，我被你欺压得都翻不了身了，我还能管你呢？
嬴政看她又瞪圆了眼睛，在心里微笑了一下，正色道：“好了，我们去找嵇康。”
闻琳疯狂地摇晃金珂：“嵇老师呢？”
金珂猛地醒过来：“哦！姬老师！”
她就清醒了这一秒，随即就脑袋一歪，昏死过去了。
嵇老师正在冷静地跟酒吧老板谈判。
“我弹琴，换你的酒。”
老板：“一曲一杯？”
“一曲，”嵇康伸出一根手指，“还清金珂的债，加我这一整晚的酒。”
老板冷笑：“小伙子，全国的酒吧乐手，没有敢开这个价格的。”
嵇康：“我先弹，弹完你就知道值不值了。”
老板凝视他一阵，颇有兴味道：“全市能弹琴的年轻人我见得多了，颇有两下子的我见得也不少，可狂成这样的，你是第一个。”
嵇康一扬头：“我弹完一曲，你若不认可，我原价买单。怎么，需要我立字据吗？”
老板伸出手来：“不必。”
搁两千年前，嵇康一个字够换他一个酒吧的。
他向着钢琴凳一扬手：“请！”
嵇康没动：“我不弹这个。”
老板是个雅人，艺术品位颇为不低。他挑眉道：“你要什么乐器？吉他？手风琴？小提琴？我这儿都有。”
嵇康微笑：“七弦古琴。”
老板一拍桌子：“好！你等着！”
酒吧里当然没有古琴，可酒吧老板就不缺搞艺术的朋友。他打了一个电话，十分钟后，就有人送了把琴来。
整个酒吧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这场“以曲换酒”的表演上来！
甚至还有附近店里的客人听到动静来围观的。
大家都想看看，这人究竟是有怎样的超凡绝艺，才有底气跟老板提出这样的交易！
他是个自视过高的妄人，是个虚张声势的骗子，还是……真正不世出的高手？
人群中，嬴政问闻琳：“你还不去帮他付账？”
闻琳摇头：“等等看。”
旁边有人窃窃私语：“我靠，那不是金珂的男朋友吗？”
“真的是诶！金珂那丫头走了什么运！”
闻琳：？？？
酒吧老板把古琴摆在嵇康面前：“伏羲式，杉木琴，不是最顶级的，可也是上万块的东西。你看好了，我不会在乐器上为难你。”
嵇康“铮铮”弹了两下，赞道：“好琴。”
比家里那把破烂玩意强多了。
老板是个懂行的，看他指法就看出这人是内行。
只不过，抚琴一曲就能打动我，让我抹平你的欠账不说，还要请你喝一夜的酒么？
他还真不信这个邪！
嵇康只是一笑。
他看着酒吧里奇形怪状的人们，内心的孤独感从未像此刻这样强烈过。
天地之大，何处是归处？何人是知音？
我嵇康，两千年前是踽踽独行，两千年后也是孑然一身！
他目光的焦点渐渐模糊，仿佛看到了那一天，三千太学生为自己送行；偌大的刑场上挤满了人，可在竹林上方回响的，只有琴声。
他抚琴，指动，清越的琴声从他的指尖流泻而出。
他低吟道，
“惟椅梧之所生兮，托峻岳之崇冈。
披重壤以诞载兮，参辰极而高骧。
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
嵇康已全心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中，没有看到台下的场面，已经控制不住了！
上一次这么多人聚集在酒吧里哭，应该还是国足世界杯出线那个时候吧！
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心里充满了悲伤！
这人是在琴里加了什么东西啊！
这是比较感性的人的心理活动。
更多的人是这样的状态：我也不知道我在哭什么鬼，但我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啊！！！
闻琳对此早有准备，早早地低下头去——并不是低下头就不会哭了，至少这样别人不会看见她泪流满面的窘态。
……只有嬴政站在人群中央，一脸冷漠，无比显眼。
这个人既不受技能影响，又没有什么艺术感受力，只有干站着的份儿。
乐曲声渐渐急促，进行到了高潮部分。
“愔愔琴德，不可测兮；
良质美手，遇今世兮；
识音者希，孰能珍兮；
能尽雅琴，唯至人兮！”
古琴发出“铮”的一声鸣响，一曲终了，万籁俱寂。嵇康满脸悲戚，把瑶琴高高举起：“广陵散于今绝矣——”
闻琳冲了上去！
就防着你这一手呢！
这可不是家里那把金珂淘来的破烂二手琴！上万的东西啊！
闻琳眼中噙着泪，以血肉之躯抢救回了这个卖了公司才赔得起的宝贝。
嵇康微微扬头，看向酒吧老板，神情中带着睥睨流俗的霸气：“怎么样？”
老板是性情中人，脸上泪痕未干，直接到酒柜中取来了珍藏多年的好酒：“美酒酬知己，宝剑赠英雄。先生，这瓶酒送你，旧账就不要再提了！”
嵇康大笑：“多谢老板！”
台下的人纷纷泪流满面地鼓起掌来。
……
享誉世界的XX芭蕾舞团来到我市巡演，演出经典剧目《天鹅湖》；演出取得了圆满成功，演员谢幕之后，所有观众起立鼓掌，掌声经久不息。
观众席上的公孙榛苓更是热泪盈眶，鼓掌直到双手通红。伟大的艺术作品，能够跨越时代，跨越语言和文化的障碍，直击人的心灵。
她从没看过这样的舞蹈！从舞者的身形和动作中，她又有了许多新的感悟。她读书不多，一时间没有办法把这些感悟用语言表达出来；她急切地转向身旁的同伴，想与他们分享心头那难以言说的感动——
人呢？
那天晚上，人群中的公孙大娘体会到了与当众演奏的嵇康相似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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