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找我有事儿么?”韩品看了面前端坐的杨准星一眼,旋即便低下头,掩去眼底的复杂之色。
刚才胖胖带着这个男人找他时,他当真很是吃惊。
他认为,他们之间已经达成了无声的默契——从此陌路天涯。
按道理说,这个生了他,却拒绝抚养他的男人,应该对他避之不及才对,毕竟,他是他一生中抹不去的“案底”。
当然,韩品认为他自己也是不愿意见这个男人的,哪怕一句话不说,只是在同一个空间内呼吸着相同的空气。
仔细想想,韩品在心里复又失笑——他这是养气的功夫不够吧?不然,怎么还会轻易升起这般不平呢?
他心里一时间不知转过多少念头,但是面儿上却不肯显露分毫。
开门见山,直抒胸臆。——韩品这是用来对付杨准星了。
而杨准星紧紧地盯着眼前这个他从未好好看过的儿子,眼眶渐渐泛起酸来。
这是身体里流动着和他同样血液的孩子啊!是属于他和韩子麦的孩子!
只是他低着头,不肯让他看清楚。
但就是这样,只看这孩子的脸廓,也能让他产生一阵阵心悸!
当初,他怎么会对这个属于他的,最小的孩子无动于衷呢?
简直不可思议!
他现在回想看看,只感觉当初那个人,绝对不是他!
“孩子……”杨准星的心颤了又颤,他花费了十足的力气,方才稳住心神,“孩子,我……”
“三姨夫,您找我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吧!”韩品却没心思跟他心意相通,他看着杨准星一副自己把自己感动的样子,心里早就怄的很了,哪里肯跟他多说一言半语,只恨不得快点儿把眼前这个不知道有抽什么风的人给打发走,他现在手上一堆事儿呢,哪里有空跟这种不知所谓的“长辈”周旋?
“我……”杨准星被韩品打断了话,登时有些无措。
本来,他心里就很紧张,这会儿,再见到韩品冷冰冰的态度,登时,所有的话都困在了嘴里,说不出来了。
“您过来找我,我小姨知道么?”韩品皱起眉来,他纳闷儿的看着眼前这个吱吱唔唔的男人,心里的躁意更明显了,“您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回去了,小朋友们等着我呢!”
这话说完,韩品便毫不留恋的、头也不回的、便是连停顿都不肯停顿的、扭头就走了。
“等等!”杨准星这一看,就慌神了。
虽然,韩品现在这般强硬的态度,已经让他知道,他想做的事儿,事无可为,但是,他多少还是不甘心,他还想再争取争取。
“你先别着急走,我有话对你说。”杨准星一着急,话也能说溜儿,人也不吱唔了。
韩品听了,当即停下脚步,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这才轻叹口气,面无表情的转回身,走过去:“您说。”
杨准星人一清醒,便恢复了往日的精明。
精明的人,多少观察力都强,所以,他再抬起头看韩品时,就发现了这孩子不同于一般小孩子的成熟。
这孩子脸上的表情和眼神,哪里是个十二岁孩子该有的?
便是杨诺这个快要成人的孩子,他的眼神儿都没有这么成熟啊!
杨准星发现了这一点,登时,愈发心疼起来,也更加的后悔和内疚了。
“孩子,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儿。”杨准星之前便被韩品口中的“三姨夫”给刺激了一下,这会儿,也不敢让他再开口说话,只怕这孩子无意之中再度让他难受。
“和我商量事儿?”韩品不解的很。
但是,不解归不解,这孩子只是想不通,又不是糊涂不聪明,自然不肯让自己处于被动,便道:“我只是个小孩子,连十六岁都不到,尚不属于半行为能力责任人,连自己的事儿都不能做主,您和我商量什么呢?
‘商量’这俩字儿,对于我而言太重了,您还是找我的父母商量吧!或者,您找现在的临时监护人也成……哦,对啦,您可能应该知道,我现在的临时监护人,是我小姨。”
韩品很干脆的把杨准星往外推。
开什么玩笑啊!还商量呢!
说的这么郑重,要是没什么难事儿,他敢把自己的名字倒着写!
“我已经找你小姨谈过了。”杨准星被韩品冷淡的态度冻得够呛,但也不由得为这孩子的脑子而惊喜,这孩子真不错!
可是,越聪明的孩子,有时候就越难管教。
于是,他眼珠儿一转,计上心来:“要不然,我也不可能过来找你,对不对?”
他言语中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说,但是,他那自信满满的表情,却正无声的告诉韩品,他从韩子禾那里获得了“同意”。
他这样的表现,看在韩品眼里,嗤笑一声。
说真的,虽然他已经算不得自己的父亲,但是到底是生他之人,他也不想太过鄙视,但问题是,他这样的做派,他还真是看不起呢!
韩品忍住撇嘴动作,心底里轻哼了一声。
怪不得,人都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呢!
眼前这个生他之人,根本就没办法和养他的小姨夫比;虽然,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也算得是器宇轩昂了。
只是这做派,是在小家子气的很,让人不敢恭维。
自从来到了他小姨小姨夫家,韩品觉得,他的眼界和心胸开阔了不知多少倍,渐渐的,潜意识里就认为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不说不接触不使用阴谋诡计,但至少能用阳谋的时候,就明着来,不要时时刻刻想着算计。
心里泛起了龙卷风一般的吐槽,韩品抿抿嘴,忍住自己那嘴角儿下撇的冲动,看向杨准星:“看来,刚才您说的‘商量’,是小姨要求的吧?”
虽然一忍再忍,韩品还是忍不住想戳穿眼前这个男人。
“!!!”韩品的话,让杨准星为之一惊——这孩子也太聪明了点儿吧?!竟然不需要多想,就能看出怎么回事儿,这也太精了点儿!
通常,精明人是不太喜欢精明人的,但是,假若和自己一样精明、或者精明过自己的那个人是自己的孩子,那精明人还是很高兴的很自豪的。
“你怎么知道,是你小姨让我过来和你商量的?”虽然心里很欣喜,杨准星依旧问出了这在韩品看来是“有些傻”的傻话。
“这很难么?”韩品莫名其妙的看了杨准星一眼。
他本来是不想多说的,但是,杨准星明摆着一副“你不说,我就一直问”的架势,他也没辙,便干脆开口,打算三言两语说清楚算了:“很明显啊,无论是您过来找我的举动,还是口中的‘商量’,没有我小姨同意,那就根本别想。
更何况,你之前的语气、神态,无一不说明,你对和我‘商量’的结果,并不持有信心。
那么问题来了,要是我小姨真像您之前暗示的那样,已经答应了您的要求的话,您不会是这样一种反应的,至少,会更肯定、更笃定,甚至更专断些。
您也别急着否认,我清楚得很呢,大人们,嗯,可以说,很多大人虽然口里说着要对孩子‘民主’,但是,他们总是认为,对孩子温柔一些、客气一些,就是尊重,就是民主。
至于‘商量’,不过是变着法儿的让孩子同意而已。
我认为,称之为‘劝说’,可能更为恰当一些。
当然,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商量的含义。
具体更多的释义,我想您可以使用字典这种常用工具。
当然,‘商量’简单来说,可以解释为交换意见,或者商讨。
您看,交换意见也好,商讨讨论也好,都没有一种解释明显有强制对方答应的含义。”
“我也没有想强制你答应什么的想法。”杨准星觉得,自己有必要替自己解释一下。
“也许,您认为没有。”韩品耸耸肩,“但是,必须要告诉您一点,非常遗憾,您刚才的神态,或者也可以说是微表情,以及您心里的期盼,都表现出了‘您希望能够说服我,让我答应下来’,虽然我不知道您想让我答应什么。”
“……”杨准星再度哑言,他听说了这孩子能言善辩,也看出这孩子当真聪明,小大人儿一般,但是,他当真没想到,这孩子会表现得这般让他惊讶不已。
这一下,他更舍不得对孩子放手了。
“你很聪明,很知道怎么在谈话当中,掌握主动权。”杨准星凭着本能,凭借着他素日精明,很聪明的将态度调整了一下。
既然这孩子不同于一般的同龄人,那么,他就没有必要再用对小孩子的口气和态度来对待韩品,不然,这孩子恐怕会对他印象变差的。
咳咳,大概是杨准星不想面对“他亲生的小儿子讨厌他”这个命题,所以,干脆的无视了这个事实。
他现在,极力的想表现出,他是将韩品当成“平等的谈话对象”来看待的。
“好吧,不得不说,你很聪明。而且……你说对了,”杨准星揉揉眉尖儿,笑道,“你小姨的确让我和你‘商量’,但是……”
他话音一转:“但是,你要是同意我提出的建议的话,她也会支持的。”
杨准星说完,便看向韩品,默默地观察着他接下来的反应。
韩品在杨准星说话的时候,沉默着,脸上的表情几近于无,就连他的目光都没有半分波动。
这,让想看出他怎么想的杨准星有点儿挠头。
韩品沉默半晌,直把杨准星都给沉默的心里发毛了,他这才仰起头,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看向对方:“恕我直言,您刚刚说的后半句话……恐怕,是您自己加工雕琢之后的意思吧?”
言外之意,就是他小姨肯定不会说“支持商量结果”这种明显结论之言。
他小姨以前就告诉过他和湛湛,在不想答应别人时,就不要说出明显的应允话来。
“模棱两可”这种答案,虽然听起来不太光明伟岸,但是,至少可以给自己留下周旋的空间,不至于让自己进退两难,也不至于让自己违心同意,更不至于让自己落得个“言而无信”的名声。
所以,正是因为韩品很了解韩子禾,才会这么笃定告诉杨准星,让他别想骗他。
“……”杨准星怎么可能想到,韩子禾会这么教孩子!
韩品见他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抿嘴一笑道:“所以,您要是真有什么想说的,直说便是。”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让杨准星不要再耍花招,实在很没意思。
杨准星怎么会听不出这孩子的言外之意?
只不过,被自己的小儿子,这么抹面子,杨准星虽然心里不生气,但是总还是会有几分尴尬存在的。
“咳咳,就听你的!”杨准星干咳了两声,干巴巴道:“那么,我直说就是啦!我……我这次过来找你,主要是想、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儿。具体呢,是这样的……很快,我们,也就是我和你妈妈,还有……”
“三姨夫,请您慎言!我妈妈是您大舅哥的妻子,您称之为大嫂……至于,您话里的那个人,是您的妻子,我称之为‘三姨’,请您不要弄混淆了。”
本来,韩品听他磕磕巴巴说话就不舒服,这会儿他竟然让将那个冷漠自私的女人称为他的“妈妈”,这简直让他难以忍受!在他心里,“妈妈”两个字,已经给了韩子禾,他根本不能容忍那个抛弃他、让他经受了众多别人难以想象的磨难的女人在他面前充妈妈!
“……”杨准星被韩品言语中的躁意和抵触、甚至是厌恨给惊住了。
他从没想到过,这孩子内心会这么厌恨韩子麦。
虽然,他很清楚,韩品的反应很正常,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是他这样反应的。
可是,他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丝庆幸,万一呢!万一,韩品这孩子还在期盼父母疼爱呢!
尤其当他面对韩品时,韩品还愿意和他对话,这又给杨准星一种期冀。
可惜,他这种自己都知道不切实际的期冀,就在刚刚,让韩品这孩子亲手给打破了。
说不失望是假的,杨准星也知道这样子,根本不怨孩子。
可是,不怨归不怨,但他心里也是失望的。
现在,他已经很清楚知道,这次谈话,他会彻底失望而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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