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渊低下头看着自己，没看出什么。
黑判指着他胸腹之间的位置道：“这里有一道青筋，便是毒脉。”
他这才看清是有一条蜿蜒的隐隐青色，似是一条血管。
黑判以手指指着，沿青筋自下而上，看到青筋的末端与他左颈浅浅红色交缠——那是他的胎记，心情平静时是极浅的红色。青筋尾端消失在他左耳后。“就是这个了。果然会在半夜时分出现。这的确是毒脉无疑，而且，歹毒得很啊。”黑判说。
宋渊掩起衣襟：“先生确认是什么毒了吗？”
“视症状和验血份的结果，我只能确定部分成份。此毒能影响人的神智，而且，是日积月累深渗骨血，乃是长期被下毒或无意中接触所致。从毒脉看，你持续接触此毒已有三年以上。梦魇，梦行，失忆，都是中毒症状。”
宋渊眼中微闪。
黑判：“这种毒我是第一次遇到，只从血份中去验无法验得准确成份，不知其名。我暂给它取个名字，叫做「魇毒」。既然没有现成的解药，最好的办法是找到毒物的配方，才有望配出解药。此毒配方必定颇复杂，不着痕迹徐徐图之，乃是高手手笔，若有缘找到制毒之人与之结交……”边说边露出一脸神往。
宋渊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毒物配方怕是难寻。若是搁着不管会如何？”他的表情毫无波澜，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对于喜欢看人在中毒的痛苦中挣扎的黑判来说，宋渊的淡定让他很不爽。语调阴狠地道：“白判开给你的药方只能缓解表面病征，毒性依然在暗处慢慢侵蚀你的头脑，终有一天，你会在入睡之后，被自己想象出来的恶鬼引导着踏上梦行的不归之路，困在梦魇中无法醒来。”一边说，一边满意地看到宋渊的脸慢慢失去血色。
宋渊虽然无法看到自己魇行时的状态，但看过被自己咬伤的人鲜血淋漓的伤口，看过自己梦行后走得磨出血的脚底，能够想像出那可怖可悲的模样。
有一天，他真的会那样梦魇着，如厉鬼，如游魂，再也唤不醒么？
良久，他问：“多久？”
“什么？”
“若得不到解药，这魇毒多久会把我变成那种样子？”
“一年吧。”黑判的一侧红瞳中闪着恶意的期待，等着他露出畏死的情神。
少年抬眼看着他，目光清濯无波。低声道：“先生喜欢下毒是吗？”
黑判露出戒备的神气：“怎样？”
“在下想瞒着白判先生，拜托先生一件事。若我有一天变成魇魔之态，请黑判先生出手毒杀我。”
黑判面露兴奋，两爪蠢蠢欲动。却又犹豫一下：“不成，我不能杀人，让白判知道了会自尽的。”
宋渊微扬眉：“以先生之智，就没有办法不留痕迹地毒杀一人吗？”
黑判嚣张道：“你小看谁？怎么会没办法？没有什么能难得住人家！”
宋渊嘴角微弯出一点弧度，几分欣慰几分苍凉。
次日午后，这半黑半白的人物再次来到宋渊面前时，已切换作彬彬有礼的白判。
“黑判给我留信说魇毒的事。公子，此毒十分复杂，若不查得毒源，怕是不能治愈。”
“我知道了。”
“宋公子，这下毒之人，用心十分叵测。我猜想，他不想要你的命，只想把你变成疯魔的不堪之态，以此为乐。据我分析，你今日尚能保持清醒，皆因你在匪帮时的装疯。下毒人见你症状来得急，必是怕毒物用得猛了伤及你性命，不用又怕你恢复。之后依然用毒，却减轻了毒物的份量。杀人莫过诛心，如此毒辣手法，不知是因了什么深仇大恨！公子可猜出害你的人是什么来头吗？”
宋渊突然记起，在八面崖时，有很多次感觉一双阴森的眼睛在盯着自己。那是崖主。崖主行踪不定，日常一身黑斗篷从头遮到脚，来去如阴风，神不知鬼不觉。宋渊那时致力于装疯卖傻，不敢与他对视。那充满快意的恶毒目光，却如毒蛇的毒液一般久久附着在背上。
崖主很享受宋渊变成痴傻的模样。
宋渊摇摇头：“我自己是没跟人结过什么仇的。不过，我父兄都是郡王，过往得罪的人必少不了。总归与绑我的山匪有干系，我大哥会查的。”他的语气并不是十分在意。刚知道情况时内心也有震动，但很快就平淡下去。或者是小小年纪就经历太多，对于生死都看得淡了。
“中毒的事，你还坚持保密吗？”
宋渊点头：“现在解药还没有着落，说出来也无益。还请先生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我大哥，包括不语。”
白判抬起脸来，目光变得凌厉：“除了怕他们担忧，公子还在担心什么，能容在下胡猜一下么？”
宋渊眼中一凛，静静看着他。
白判接着道：“你已猜到下毒之人是谁，是吗？”
宋渊没有作声。白判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叹一声：“墨门主跟我提过，说你在匪帮时，要夜夜点上安神香才能安眠。自黑判说此毒系日积月累渗入，你便猜出那安神香就是毒物，是吗？你想保护那个点香的人，是吗？公子，为了护着凶手搭上自己性命，不值得。作为行医者，我也不该对家属隐瞒病情。”
宋渊沉默一阵，站起来深深一揖。白判赶忙回礼：“不敢。”
宋渊沉声道：“我并不想搭上性命，也不想变疯魔。点香之人不是凶手，她只是受人差遣，可是若让我大哥知道了，必不会放过她。我想活命，也想保点香之人，想奢求个两全。还有一年时间，我会设法去找毒物配方或解药，求先生助我。万一我大哥从别的途径知道了，我一定为先生开脱，不会让先生落下罪责。”
白判思索良久，道：“我白判并不怕担什么罪责，只是，若因此误了你性命，实在有悖行医之道。我只能答应暂时替你保密。若我觉得有必要，随时说出来。”
话已至此，宋渊也无可奈何。
白判接着道：“黑判验出你所中之毒的几样成份，颇为古怪。给我些时日寻访对策。我却不敢保证能否有成效。”
“有劳先生了。”
“在找到验方之前，只能先服用我开的方子暂作缓解。”
“多谢先生。”
门上被敲了敲，墨不语风风火火地进来，脸上带着奔走后的晕红。宋渊脸上略略的凝重瞬间扫去，又是个单纯透亮的少年。
她看到白判，忙问：“先生是来给公子复诊的么？情况如何？”
白判答道：“已有好转。我需视情况再调一下方子。”他双目一乌一赤的诡异色泽使得其眼神难以直视，恰好掩饰掉内心的纠结。
墨不语松口气：“有劳先生了。”在她眼里，白判的医术通天，宋渊的病征自能迎刃而解。对宋渊道：“我看那山匪头子必是故意给你下重药伤你，应是与你家有旧仇！还好你机灵装疯骗过他们，否则说不定他们还会给你下药的。”
宋渊微微一笑，仿佛这么多句话里只听到了“机灵”二字，被夸得欣喜。
墨不语对白判道：“劳烦先生跟郡王说说公子的情况。”
白判没吭声，自行到书案前拿过笔墨写了个新方子，朝墨不语手中一递。淡淡道：“郡王公务繁忙，我就不去打扰他了。按此方每日服用，症状会日渐减轻，烦请墨门主把方子转交郡王过目。”行个礼便去了。
目送黑白参半的背影飘然远去，墨不语叹道：“说是一身二魂，其实二者间又都有对方的影子，不论黑判白判，都有率性妄为的一面。”
“是啊。”宋渊嘴角弯弯地一笑。
她珍重地看了一遍白判留下的药方：“我一会就拿去给郡王。”
他忽然有些不安：“就算是服药，也一时好不踏实。”
“没关系，坚持服用会好踏实的。”忽地明白什么，警惕地盯他一眼：“你可不能故意不好好服药。”
他眼一低：“若我好了，大哥便不容你留下了。”
天啊，怎么还这么粘人啊。
她苦口婆心：“公子，你这话若让郡王听到了，还不得说我是个祸害，害得你药都不想吃，回头该把我斩草除根了。”
他轻声道：“我……除了如此，没有别的办法帮你。”
她心头一暖。原来不是粘人，是想以自己梦魇为理由挂住她，帮她达到留在郡王府做事的目的。眼中闪着光，嘴角沁出笑意：“多谢你。不过，你相信我，我会凭自己的本事留下的。借纸笔一用。”
她站在书案前，在纸上描出一个轮廓：“这是郡王府后苑。”有郡王的命令压着，谢涂不得不带她看看安防，但谨慎地只让她看过后苑。她大概猜得出这也是郡王的意思，她能理解。
手中笔尖圈圈点点：“此几处是哨卫，这几道是护卫夜间巡逻的路线，按目前的人员换班和巡逻时段，有几段时间是空白，容易让贼人有可乘之机。但谢师爷说，人手已经不足，不好加了。那么若将哨岗的位置调整两个，不必增加人手也能把空缺时段填补起来。只是此处尚有疏漏。”
她把王府后苑角门附近圈了一下：“无论如何人手也不够安排了，我便想着布个不需人手也能防守的小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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