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渊在书案对面跪坐，用手指抵住小推车的车把，轻轻向前一推，小车就向前运行起来，精巧的轮子转得十分顺畅，与真车毫无二致。这倒不奇怪，怪的是他手指拿开后，小车仍自行向前前进了半尺，才慢慢停下。
桌面明明是水平的，宋渊也不过是轻轻触了一下车把，竟然滑出了过长的一段距离。宋筑不由伸手也碰了一下车把，大概是碰得重了些，小车如只受惊的小鼠一般，竟自行蹿出去了。宋筑分明感受一种超出常理的力道。
小推车前边是一叠堆得不齐的公文，前行的劲头不减，宋筑原以为它会撞上去颠覆，却不料它竟然斜里攀爬了上去，爬到一半才力竭停止，却也没有滚落回来，而是稳稳停在了那道公文摞出的坡度上。
宋筑记起了什么，眼神深远：“我听说过这种车。此车以前曾应用于军中运军粮，但没有几辆，见过的人都说，这便是已失传的木牛流马。”
宋渊眼中闪着自信的光：“大约是类似的，即使木牛流马再现世间，我相信，此车性能绝不在其之下。”
宋筑点头：“这种车，我记得当年正是锁云门的手笔。锁云门销声匿迹之后，那几辆车无人懂得养护维修，很快便废了。没想到……”没想到它竟在阿渊的手中再现了，真是冥冥之中，不知天意是何。
宋筑颇有些感慨：“它的名字也叫做木牛流马么？”
宋渊困惑了一下：“不知道。我只见过八面崖的匪匠制作它，却没听他们说过它叫什么。或许……不语能知道。”他刻意地提到墨不语，一边飞快地瞄了宋筑一眼，偷眼观察大哥的脸色。
宋筑故意不动声色，假装没听懂。只问：“它是如何做到自己爬坡的？”
话题一涉及技巧工艺，宋渊脸上便浮现异样神彩，嘴角噙起一弯微笑，把小车拿起来，指着轮子道：“大哥请仔细看，这车轮上有一圈细齿，每遇上坡会自动弹出，如两排小足，可以紧抓地面实现爬坡。齿的角度又有倒刺，可以防止后滑。”
宋筑好奇心已是十足，叹道：“果然精妙！那，这车前行力道不寻常，倒会自己发力似的，是如何做到的？”
宋渊又指了指车轴上的一个精铁小盒，车子小，这盒子更小如甲盖：“是这个东西实现的，里面设有机关，利用的乃是借力生力的技巧。”
这小盒里面居然藏有机关，想来便是整辆车玄妙的核心所在了，那么小，真不知阿渊的手是如何做出来的！
还有，借力生力？听起来十分神奇啊！可是宋渊只解释了这一句，便不再细说。
宋筑看他紧闭嘴巴的模样，顿时明白了。这又是阿渊从八面崖学来的机关术的产物，其关键技巧的所有权属于锁云门，他不想透露。
心中不由闷闷的。
但是……兄弟二人凑在一张桌子前摆弄一个小玩意的情景，让他心中暗暗生暖。宛若回到了童年时，两人聚首一起玩鲁班锁的时光。
心里一软，脾气也就变好了，底线不自觉地下降，闲话问道：“传说锁云门的机关术的巅峰绝技是制作能听人指令的「傀儡人」，你可学到？”
宋渊摇摇头：“我没见过匪匠做傀儡人的。”
宋筑笑道：“想来也是夸大其辞，怎么可能有那般精妙之物呢？”他指了指小机关车：“你拿这个来给我看，是想说，这种车可以用在良川坝？”
宋渊道：“我听说良川坝的地形并不平坦，军粮军备运进运出不能用马车，只能靠人力背负用推车。或是这种推车应用起来，士兵们只消掌控着车把，较力的力气就能用其运输，上坡下坡也十分省力，可以大大提高效率，节省人力。”他一边说着，一边对上大哥了然的眼神，知道鬼心思已被看破，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微的红，却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坚持着一口气说完。
宋筑听了半晌沉默不语，直至宋渊坐立不安。这才叹口气，笑着摇头：“不就是想借着献车，去找墨不语么。”
宋渊脸涨得通红，眼中若含着两汪柔软晃动的清水，没吭声。
宋筑默默看着对面的二弟。好不容易把他与墨不语分开，他又抛出的这么大个诱饵。这小子，有时候看着缺心眼，有时候又颇会算计。只是他的这股精明劲儿，怎么全用到一个女子身上了呢？
良川坝的军备库储有粮草、军服、武器，建在地势较高处，道路难行，倒是比较易守难攻，运输却的确是个耗费人力的问题，向上运、向下运都比较吃力，每逢某地急需军备支援的时候，因为运输不便贻误战事的情况偶有发生。
如果这奇巧的小推车批量制造，上坡省力气，下坡好控制，那真像给良川坝的军士们加了对风火轮。
宋筑心思周密，又考虑到一个问题：“此车机关虽精妙，万一落在敌方手中，他们找个巧匠参研透了，不就能复制出同样的车辆么？若让他们学去了，可是十分不妙。”
宋渊笃信地道：“这一点，大哥不必担心。机关术若那么容易被学去，也不会成为锁云门的独门绝技了。”他把小铁盒轻轻一扣，就从车轴上取了下来，“这藏有机窍的铁盒接口处全部熔合得严丝合缝，若想打开它，必须暴力破拆，里面复杂的零部件承受不了，大多会破碎变形，另外还有一些迷惑人的假部件掺在里面。除非会法术，否则就算是神仙也无法把一堆废铁复原，更别提弄清它的道理了。”
宋筑不禁叹道：“倒是防得严密。这锁云门的人，心眼大概比机关器还繁复。”
“实际上，稍复杂些的机关器的枢纽部位都用类似这种办法藏起，有的甚至藏有火油，破拆即爆。”
宋筑蹙眉，忽地低声道：“既然如此严防死守，八面崖的人又是如何偷师去的呢？”
宋渊听了，也是微微一怔，答不出来。却隐隐感觉到不安。自己只顾得展示小机关车的精妙，无意中在大哥这边给锁云门招惹了点危险的嫌疑。
不过，宋筑也没继续追究这个话题，只瞥阿渊一眼：“说那么多，不就是想去良川坝么。”
宋渊的眼微微睁大，满含期待的样子，一如他还是无忧无虑的年纪的时候，看中了什么东西，又不太敢直接开口要，只拿这样的眼神看着人的模样。
宋筑费了些力气才硬起心肠：“不允。”
一番苦谋眼看着就要打水漂，宋渊顿时急了，身体微微前倾：“为何？”
宋筑冷着脸道：“忘记刺客的事了么？涂之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呢。家中安防严密，总归安全，你若离了昭平城，再遇刺杀可如何是好？”
宋渊急得话都说不利落了：“我……我不会有事的……”争辩得苍白无力。
宋筑的嘴角扯起无情的弧度：“我就在昭平城给你选处院子宽敞的宅子，你监工造车，造好了再运去良川坝即可。”
宋渊脸上阴雨压境。他本来信心满满，认定宋筑经不住机关车的诱惑，却万没料到他倒是收下了“礼物”，却不肯给相应回报。
那他岂不是亏死。
这亏本生意，他是坚决不能做的。
宋渊由原先带着期盼的、略前倾的坐姿恢复着端直的姿态，眼睫冷淡地低着，声线平平地像没了色彩：“这不知名的机关车，是锁云门的技艺，不经不语答允，我不能擅自用它为大哥效劳。”
说罢站起身来，转身欲走又停住：“哦，这辆小的可以赠与大哥。”语气和姿态都冷冰冰的。
宋筑不由记起阿渊小时候每每闹脾气，从不像别的孩子那般大哭大闹，只冷着一张小脸儿，浑身上下“我不认得你，你莫跟我说话”的别扭气息。
看着弟弟的背影带着凉风而去，宋筑啼笑皆非，又十分无奈。他与阿渊短暂的拉近距离，是因为墨不语。又变得疏冷，还是因为墨不语。
看来，简单地把墨不语支走，也不是个办法，看这小子一根挖空心思的模样，若是相思成疾，岂不是起了反作用。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自己是在找理由纵容阿渊。
他眼角噙着浅浅笑意，一手支在案上，一手玩弄着那小车，让它忽而疾行，忽而攀高，玩了一阵，起身，从盒中取出一物，拿在手里出门。
又是在园子里高台凉亭中找到正在生闷气的阿渊。
“阿渊，我准你去良川坝。”
宋渊回过头来，眼中闪着惊喜的烁烁光泽。
宋筑又添了一句：“只是，年前必须回来。”
宋渊赶紧点头。
宋筑将一物递给他：“这个还你。”
宋渊接过，原来是那枚暗器扳指。
宋筑道：“当心些，银针我已装进去了。你带着路上防身。”
宋渊低眼看了看手中东西，大哥将此物还他，也意味着还他一份信任。唇角不禁溢起一点笑弧。
宋筑看在眼里，心中便想：就算只为阿渊这片刻的喜悦，无论怎样也是值得的吧。他再也不想看到那个不会笑，不会说话的阿渊了。
可是，阿渊任性，他这个做大哥的，怎么也越来越由着性子做事了？
他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
以宋渊的意思，那恨不能立刻动身赶去良川坝。可是这一程毕竟是打着给驻军造机关车的招牌而去，也不好空着手便走。
准备工作颇为繁琐，宋渊日夜不休，还足足忙了三天才准备好。除了府内铁铺的四名铁匠随行，还临时从当地招募了八名木匠。诸多工具、材料拉了几大车。另外宋筑还让谢涂挑选了一批府上身手最好的护卫跟着。
谢涂这几天奉命调查刺客的事，已经跟宋筑上报了调查结果。
谢涂禀报说，原来谋划刺杀事件的是曾在任的一个老县令的后人。这老县令因一起征地案落罪，被老郡王下令严惩，全家流放。老县令年龄大了身子骨又弱，死在流放路上。
其后人逃离流放地，回到昭平郡境内，聚了一撮流民组成个匪帮，平时做些杀人越货的勾当。近日得到郡王府倾府出动进行冬狩的消息，便事先埋伏在了猎场伺机行凶。
宋筑听谢涂汇报到这里，蹙眉问：“他们为何将阿渊当做目标？”
谢涂一板一眼禀道：“贼人倒是想对郡王动手，只因郡王身边有护卫寸步不离，没瞅到机会。恰巧公子离营落单，便退而求其次，对公子下手了。公子总归也是老郡王的儿子，害了公子性命，贼人也觉得是报了父仇。”
宋筑沉着脸点点头：“人抓住了吗？”
谢涂脸色凝重，答道：“抓住了其中一名贼人，当场便审出那帮贼人的落脚点，是在城外村庄的一处民宅里。我担心贼人警觉闻风而逃，来不及等郡王示下，便带人围住民宅。岂料他们知道自己犯的是死罪，负隅顽抗，眼看着逃不掉了，便放火欲与我们同归于尽，幸好我们撤出得及时。不过，四名贼人均焚死在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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