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面对面偎着低声说着话，自然而然地，他指上绕了一缕她的头发，她手间玩弄着他一片衣角。
草丛那边忽传来些声音，墨不语猛地记起这里还有别人，赶忙朝后蹦了一下跟宋渊拉开距离，宋渊不明所以，接着就看到从草丛中陆续走出来的小谷子等一众人，大家脸上的表情还有些怪怪的。
墨不语跟他解释道：“这些人是我从匪巢中带出来的。”
小谷子用她甜兮兮的童音问：“小梁姐姐，这是周县令吗？”
宋渊皱了一下眉，答道：“我不是。”
小谷子眨着天真的眼睛：“小梁姐姐，你抱这个人，周县令不会生气吗？”
旁边老妇赶忙去捂小谷子的嘴，已经来不及了。
宋渊已经生疑，蹲下身问小谷子，声音温和，眼神发冷：“周县令为何会生气？”
小谷子有点怕，往墨不语身后躲了躲，嘴巴还是诚实地说：“因为小梁姐姐是周县令未过门的媳妇呀。”
宋渊的脸青了。
墨不语：“……啊，赵禽他们在哪呢，你快点发信号给他们，匪巢那边遍布机关暗器，可别被抓了。”
他横她一眼，先把帐默默记下，旋即吹响“雀语”。很快，其他还在搜寻的人循声聚集过来。除了赵禽，还有赵庭意和另外三名宋渊的亲卫。
赵禽飞快地跑到墨不语跟前，差点掉下眼泪来。这家伙最近个子蹿得快，都比她高出一个头了，她要踮着脚才能摸摸他的脑袋安慰。
他们不敢在此逗留过久。一行人带十八名百姓往北边昭平城的方向撤，到离开万旗山匪控制的地区时，找个安全城镇的地方把百姓安顿下。
聪明的二呆把狼群分散开来，零星分布在这群人前后和两翼望风，一发现有盗匪踪影，便发出嘷叫警示，他们随之避让，天将明时，前方地势渐渐平坦，应该快走出最危险的山区了。
一路上宋渊始终拉着她的手没撒开过。她忽然站住脚，他跟着停住，问：“怎么了？”
墨不语一脸认真道：“我门中有点急事要处理，不能与你们同行了，这些人拜托你护送了。”
宋渊眼色一沉：“我好不容易寻到你，你休想逃跑。”
她努力睁大无辜的双眼：“这话怎么说的，什么跑不跑的，我事情办完了立刻去昭平城与你汇合，再会……”
抽身就想走，却又被他狠狠扯了回来撞在他身上。他逼视着她：“你要去哪里，处理什么事？”
她麻溜无比地说：“离此最近的青山分号联系不上，可能遭匪了，我顺道去看看。”
“让赵禽去就好。”
“不行，他还嫩着，我怕他遇事处理不来。”
“那我与你同去。”
“别，这些人需要你保护……”
“墨不语！”
他一旦叫她全名，必是怒极的时刻，字字透着凶狠。明明已经把她揪得离自己极近，还要一步步迫前逼得她连连后退，声音阴狠：“你又在耍花样想从我身边逃开，以为我看不出来么？”
墨不语：“……”
其实自从看到宋渊出现，她就在担心阿姐鼓的事。现在此地对他来说极其危险，但他人都来了，多说无益。她也根本不敢提，因为他如果知道他的阿姐落在公输勤手中，必不会袖手旁观，执意去救，那可正是自投罗网。
可是日后他若知道错过救阿姐的机会，必会自责，成为心中永久无法愈合的伤。
她不忍心给他留下这分遗憾，于是一直在打着主意离队，让他先走，她独自前去救出阿姐，能顺便夺出阿姐鼓更好。
可是他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总也没找到机会。于是，她便编了一套自以为很精致的谎话。
然而他根本不吃这一套。绷着不知哪来的怒气，拖着她就走。
她一时纠结，不知该不该告诉他实情。就在这时，忽然一阵拍鼓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走在队伍最后面的墨不语和宋渊齐齐地、猛地站住了。墨不语大惊失色。她只想着带他远离阿姐鼓，没想到还是没躲开！
她急忙看向宋渊，只见他直直站着，眼睛看向前方，目光渐渐涣散。
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低声唤道：“宋渊！”
他颤抖了一下，梦醒一般转脸看向她：“什么？”
她略松一口气。看来，阿姐鼓还是不能控制他。她拉了他一下，催促道：“我们快走。”
两人朝前走了没几步，鼓声又起，这一次，伴随着女子的歌声。歌声有些怪，听不清唱的什么。
宋渊又一次站住脚，茫然向声音的方向望去。她心中一沉，不对劲！伸手去捂他的耳朵：“不要听，不要听！”
走在前边的赵庭意发觉不对，折回来问：“怎么了？”
墨不语急道：“快找东西堵他的耳朵……”
宋渊突然出手，用力把她推了出去。他原不会武，这一推力道却大得惊人，若不是赵庭意正巧站在她身后接了一下，她得直飞出去。饶是如此，胸口还是被击得闷痛，一口气险些缓不上来。
赵庭意扶着她，惊道：“公子，你干什么？”
这时他才留意到宋渊双目发红，额头青筋爆起，颈间红纹已经蔓延到耳后。宋渊僵立原地，浑身颤抖着，缓缓抬起右手对准了站在赵庭意前边，一时胸闷眼花动不了的墨不语。
赵庭意慌了。宋渊这次出门全副武装，除了原有的暗器扳指，左腕上带着腕刀，右手袖内藏有袖箭。可是公子对墨姑娘视如心头至宝，怎么可能会伤害墨姑娘？
因为难以置信，赵庭意愣了一下神，没立刻把墨不语推开，直到看到宋渊的手指屈动，就要引发袖箭的机关，这才惊恐地意识到事情不对！公子戴的袖箭可不是一般的威力，这么近的距离，足以把一前一后站着的他和墨不语同时穿个透心凉。
一瞬间赵庭意觉得反应已来不及了。却见宋渊的左手突然也抬起，左腕上弹出三寸弯弯细刀，狠狠划过他自己的右上臂，血色喷溅。
他戴着袖箭的右手顿时软垂下去，整个人踉跄了一下。这时墨不语一口气也缓过来，跑过去扶住他，唤道：“宋渊？”
他抬起头来，眼中血色已褪去，艰难出声：“不语……”
墨不语手忙脚乱地撕了衣襟去堵他的耳朵，堵好了，却发现鼓声和歌声不知何时停止了。可是他的神情还是不正常，忽而清醒，忽而恍惚，忽而挣扎扭曲，似是与内心说不清的力量拚命抗争着。
赵庭意替他包扎好右臂刀伤，他却突然用左手狠狠抓在右臂伤口上，血从指缝再度涌出。
赵庭意大惊：“公子你干什么？”
宋渊用剧痛再次换回一丝清明，迸出勉强清楚的字句：“你们……你们快走。不语……你走。”
墨不语弯下腰看着他：“说什么呢？你得快些远离此地才是！”
她凑近的时候，他如受惊吓一般躲了一下，回避她的目光。
她越发着急，强拉着他站起，他一把推开她。她有些愣神儿，赵庭意赶忙也上前搀他，却觉得宋渊的身体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拖也拖不动，仔细看看，怪不得，他腿上一直使着反劲儿呢！
宋渊摇着头，嘴里话音破碎：“我，我走不了，我控制不了，我……”墨不语不由想起在万旗洞府中看到的邹邢的状态，浑身堕入冰河般冷。
前边那些老弱百姓走走停停等着他们，墨不语心道这样不行，便命令赵禽带他们先走。宋渊也听到了，断断续续艰难地发令，让亲卫护送百姓走，只留下赵庭意一人。
赵禽等人虽放心不下，只能先行一步。只剩下墨不语和赵庭意，用尽力气挟着的宋渊拐进密林里去，他无意识地反抗，比押犯人还难。
挣扎间三人扭打着摔作一团，沿山坡滚了下去，好在山沟不深没怎么摔伤，墨不语和赵庭意却均已力竭，倒在山石狭隙里喘息。
跌落在墨不语不远处的宋渊忽然抬头看向她，杀气从眼底泛起又生生压下，只从眼神里就能感受到他撕裂般的痛苦。
她感觉不妙，唤了一声：“宋渊。赵庭意见他两手蠢蠢欲动，扑上去用尽力气按住，否则他不是伤人，就是自伤。
然而宋渊越不清醒力道就越大，身手极好的赵庭意竟有些对付不了他。
墨不语惊怔不已——鼓声早就停了，他怎么还……
宋渊挣扎间有些许清醒，突然意识到自己体内撕咬的那头疯兽只有一个目标，他拚尽力气冒出一句：“不语，求你走开，我总想——总想——杀了你——”
“砰”。
赵庭意一掌砍在他颈后，他身子一软前俯，墨不语赶忙抢上去，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他总算安静了。
可是随即就觉得肩头一阵湿热。转头一看，宋渊双目紧闭，口鼻正在淅淅沥沥溢出血来，片刻间就浸透了她肩膀。
赵庭意快哭了：“不会是我下手重了吧？要是把公子打死了可如何是好？”
墨不语惊痛之下已说不出话来，除了紧紧抱着宋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有片人影无声无息出现，他们发现他时已在极近的地方，均是吓了一跳。这人二十多岁，一身朴素的粗布衣袍，身后背了个筐子，手中拄了根手杖，身板站得笔直，村夫打扮也掩不住俊逸英挺的气质。
赵庭意直跳起来，拔刀相向：“什么人？”
那人面色不虞：“你们又是什么人，在此吵闹？”
这人一看就不是山匪气质。墨不语道：“我们是从万旗山逃出来的人票。我同伴病得厉害，您知道附近有可以容身的地方吗？”
盗匪绑票也是常事，对方身份不明，这个说法比较稳妥。那人打量他们几眼，目光中透出的审视神气，说明此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不过他也没追问，只说了一句：“随我来。”
赵庭意赶忙把宋渊背在背上，三人跟着他走去。
这人一走起路来，他们才发现他袍下只有右腿，左手的手杖起到另一条腿的作用，行动起来居然行云流水，走得不慢。
宋渊口鼻一直在出血，墨不语急得眼泪不住往外冒。她当然知道哭也没用，只是无论如何努力，也压不住惊慌。
却听走在前边的那人说：“出点鼻血一时死不了，不必哭哭啼啼。在下略通医术，一会到家了给他看看。”
听说这人懂医，墨不语庆幸不已，问道：“先生怎么称呼？”
“叫我独脚仙即可。”
他的名号起得如此直白，倒是丝毫不避讳自己身体的残缺。
独脚仙领着他们从一道二尺宽、数十丈长的崖裂间穿过。面前豁然出现一片宽整谷地，内有木屋数座，小溪潺潺，鲜花盛开。
好一个避世桃源。崖裂入口处极不显眼，谁都猜不到山崖后竟然藏着这么个好地方。
独脚仙让二人把宋渊安顿在一间木屋简陋的床榻上，然后坐在榻边要给宋渊切脉。一掀袖子，就见左边刀，右边箭。
独脚仙面色平静，看样子是见过世面的人，只朝墨不语打了个手势。
她慌忙上前把宋渊的武器卸下，顺手把暗器扳指也撸下来了，免得他醒来再伤人。宋渊仍在沉睡，面色苍白如纸，好在口鼻的血已自行慢慢止住了。
独脚仙端坐床侧，细心诊脉。另两人大气不敢出。
良久，他移开手指，面色凝重。墨不语忐忑问道：“先生，他情况如何？”
独脚仙锁眉思索一阵，道：“可能是内伤。”丢了一包药给她：“这个熬给他喝，药汤内服，药渣外敷伤口。”
她接在手里，面色狐疑：“这药是主治什么的？”
“跌打损伤，头疼脑热，上吐下泻，都吃这个。”
墨不语脸色黑了：“先生，您到底会不会看病？”
他一张俊脸顿时拢了寒霜：“我当然会看，前两天才救活一个快死了的！”
木屋外忽然传来话忿忿话声：“那是因为我命硬啊，独脚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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