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渊服药之后，虽然未醒，但呼吸绵长了些，脸色也不再是那种濒死的惨白。看来独脚仙的药还是管点用的。
又依着独脚仙的吩咐，死心塌地地把药渣外敷到他右臂的伤处，以及伤痕累累的右手心。她早就注意到他手心里的伤，也猜他是为了抵抗魇毒才自伤的，问也不忍问。
只是这家伙就跟痛觉格外迟钝似的，手伤成这样，也随意用绷带缠了缠就照用，血渗出绷带，不小心按到哪里就是一个血印子，他也完全不在乎。内里就算痛得血肉寸断，他也有本事给人看一张平静无波的脸。
上完药，替他掖好被角，深深看他一眼，然后走到木屋外，对周砚青和独脚仙说：“我得离开一阵，拜托两位照顾他一下。”
周砚青抬了抬眉，一语中的：“你要去偷阿姐鼓么？”
这家伙真是聪明。
她说：“一是设法拿到阿姐鼓，再就是救出月珠……如果她还活着的话。谷外守着的是公子的亲卫赵庭意，他已经发信给黑白判。黑白判是信得过的人，等他来后请他带公子先走，不必等我，我事情办好了就回昭平城。”
周砚青瞥一眼独脚仙，独脚仙始终沉着脸用一只石臼捣药，充耳不闻的样子。
周砚青叹口气：“我知道你不走一趟不甘心，你去便去罢。这个山谷入口隐蔽，轻易暴露不了，你尽管放心，自个儿小心就是。只是……公子醒来看不见你，怕是要急。”
她微微一笑：“我答应过他，绝不会丢下他一人。请周大人转告他，这次我一定言而有信。”
她把一干装备佩戴在身上，一阵风似地走了。
从狭长的石缝中出了这世外小桃源，她一次次尝试着放飞从宋渊那里拿来的小金蜂。宋渊扳指上的基座已经被她关闭了，小金蜂若有反应，必是被她的金花耳钉吸引——钉在公输勤斗篷边缘的小耳钉。
走一阵，试一下，换个方向再试一下……天黑时分，金蜂终于有了反应，朝西北方向振翅飞去。
她眼中一亮，紧紧跟上它。
隔了一日的清晨，独脚仙的小桃源里，飘落一位不速之客。衣色半黑半白的人没经过那条山缝，直接从四面绝壁的上方天空降下，把周砚青吓得魂飞魄散，哆嗦着问这位大人是不是传说中的黑白无常，大驾光临是勾宋渊的魂，还是勾独脚仙的魂，总之不能勾他的。
此处的主人独脚仙一再抬头看天，怀疑他这山谷上方莫不是垂着天梯。
等在谷外盼得眼都花了的赵庭意，饿得受不了跑回来吃口东西时，才知道黑白判已经来了……
黑白判懒得搭理这些大惊小怪的家伙，径直进屋去，毫不见外地把门一关，将那三人关在门外大眼瞪小眼。
一刻钟后，门内传来一声：“进来吧。”
一直扒在门上听着的赵庭意赶紧进去，看到宋渊已经醒来坐在小木榻上，眼泪差点冒出来。
黑白判慢条斯理说：“公子之所以口鼻出血以致昏迷，是自身意志与体内魇毒互搏的后果。”他问独脚仙：“之前用的药是这位先生开的么？”
独脚仙：“正是在下区区不才。”
黑白判：“先生医术甚是拙劣。药效小，毒效大，他没死是因为他从前用药太多，身体有些耐药性。”
独脚仙：“黑白判先生谬赞。”
黑白判：“我现在是白判，等黑判出来，先生要当心些，他可能会给您下毒。”
独脚仙：“何必如此客气，愿意领教。”虽听不懂这半黑半白的家伙在说什么，嘴上不能让半分，吵赢了再说。
周砚青：“……”这彬彬有礼的掐架还是头一次见！
宋渊茫然坐了一阵，似是回不过神来的样子。良久，他突然记起失去意识前，自己内心无法控制的杀意，猛地抬起头来，看了一遍屋里众人，急急问道：“不语呢？她是不是被我，被我……”
见他呼吸急促又要失控，赵庭意赶紧道：“墨姑娘很好，她外出办事去了。”
他略略放下心，问：“她去哪里了？”
周砚青答道：“去找八面崖崖主了。”
宋渊又急了，猛地起身站到地下，一阵头晕目眩。赵庭意怕他摔着，赶紧伸手去扶，却被独脚仙抢先一步，把宋渊一把推得跌回去，面露嘲讽：“宋筑的弟弟就这点出息？”
宋渊瞪着他，尚未弄清这个狂妄的家伙是哪个。
趁宋渊一时虚弱得说不成话，周砚青便见缝插针地复述一遍墨不语说过的话，关于阿姐鼓、不归香、傀儡人这些事，也完全没有避讳宋渊。
黑白判听完，点头叹息：“原来这魇毒叫做不归香。我知道它初时会导致梦魇梦行，影响性格，发展到一定阶段会让人无法再从梦魇中醒来。
我潜入过安氏香铺，在那里发现了一些形形色色的巫器，隐约猜到这魇毒恐怕没那么简单。却没想到事情这般精彩：遇到特定的鼓声，毒性会猛烈发作，完全失去自身意志，出现傀儡人的效果。真是绝妙啊。
这一次，那鼓声给公子的命令应该是「杀人」，甚至通过歌声，能指定具体杀某一个人。公子却没有被完全控制，以自身意志抵御，以致口鼻出血而昏迷。
能有这点抵挡的意识，是因为之前我给他用过一些药，虽不十分对症，却也有点微效。可是，看这情形，也只是清醒了片刻而已，若不是旁人及时打晕他，支持不了一两息的功夫，意识就会沦陷。哪怕目标是最亲近的人，也会痛下杀手。”
他想，宋渊乍然听到这些，可能会惊恐，会愤怒，会崩溃，也是人之常情，试问哪个人听说自己变成了任人操控的傀儡能不疯呢？
但总是要接受现实的，瞒着也不是办法，长痛不如短痛，索性告诉他。
宋渊从头至尾听完，意外地安静，完全没有激烈的反应。
四个暗中准备好对付他的人倒患得患失起来。
周砚青试探地唤道：“宋公子？你……听明白怎么回事了吗？”
宋渊点点头：“听明白了。崖主，哦，也就是不语的师兄公输勤，联合安燕舒，用阿姐鼓和不归香，花五年时间，把我做成傀儡人，以后，他们能用阿姐鼓控制我，让我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让我杀谁我就会杀谁。之前他们已试验成功，操控着我险些杀死不语。”
周砚青端详着他的表情，小心地道：“是这样。”
他忽尔抬头一笑。病容让他的脸色瓷白，唇色淡浅，使得这笑容清亮得有若山泉水。
周砚青以为他真傻了。
却听宋渊说：“他们这个计划有个死穴啊。”
周砚青惊讶地问：“什么死穴？”
宋渊又笑了一下，笑容有几分诡异，让人觉得莫名生寒。就见他忽然抬起左手，手指屈握，朝脖子上飞快地一抹……
然后他愣了一下，开始左找右找。周砚青和黑白判一头雾水，不明白他这一系列小动作在搞什么。赵庭意却是当即炸了，冲上去抓住宋渊两只手臂，吼道：“公子你想干什么！”
宋渊认真地说：“只要我死了，他们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吗？”
赵庭意：“公子你……”
独脚仙眼中微闪，也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宋渊左腕原带着一套精巧的机关腕具，能弹出刀刃，刚刚他是想自尽，动作干脆利落，毫不犹豫，速度之快连功夫高强的赵庭意都没反应过来。
若不是之前墨不语把他腕具摘下拿到一边去，现在宋渊应该已是个死人了。
独脚仙是武将出身，宋渊流露的这份血性，让他的敌意不知不觉消减了几分。没想到一向喜欢阴谋算计的宋家能出个忠烈之士，为了不被敌匪利用宁可一死，让他颇觉意外。
黑白判旋即也明白过来，对宋渊决绝的举动另有理解——还是魇毒，是魇毒让这小子前一瞬文文静静，下一瞬丧心病狂。你看他现在虽然绷着一张小脸儿面无表情的，眼神其实是疯的。
他们却不知道宋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阿姐鼓的控制下，他居然会想杀害不语。威胁到不语安全的人，不该存在于世上，包括他自己。
周砚青是最末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战战兢兢上前，苦口婆心好言相劝：“宋公子，这事咱们慢慢想办法，总会有对策的，您千金贵体，万不可冲动啊。”
宋渊慢慢把目光转到他脸上，盯了他半天，直盯得周砚青心里发虚，宋渊才开口问：“你是……”
周砚青陪着笑，赶紧卷起一只袖子，露出小臂上一圈清晰的牙印儿：“公子还记得这个吗？”
宋渊看了一眼牙印，不为所动。
周砚青的笑容尴尬起来：“啊哈哈，公子必是不记得了。那个……下官河朔县令周砚青，就是下官把您从路上捡回去的。”语气中满是讨好。
不料宋渊非但没流露出丝毫亲切或是感激，脸色还瞬间阴沉下来，徐徐道：“周砚青？”
周砚青感觉不对，冷汗冒出来：“下……下官在。”
“你见过不语了？”
“见过了，下官与墨姑娘相谈甚欢。”
宋渊冷笑一下，心中徘徊着小谷子说过的那句话：“姐姐是周县令未过门的媳妇”。
就算是自尽，也得先干掉这个家伙再死。
看到宋渊眼中分分明明闪过的杀意，周砚青心里发毛，瘸着腿后退几步，却是不明所以。说起来，自己对宋渊也是有恩的，却为何用看仇敌一样的眼神看他？周砚青特别委屈。
忽听黑白判幽幽道：“宋公子若是一死了之，也是个办法。”
赵庭意急道：“先生，您说什么呢！”
黑白判的一双异色瞳看向宋渊，眼神尤其难以捉摸，接着道：“不过，公子自尽之前，有件事我得告知公子。”
宋渊询问的眼神看向他。黑白判慢悠悠道：“郡王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在下也回天无力。”
宋渊呆住，半晌才道：“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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