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女生小说 > 乱世梦魇 > 第23章 第九十六章 战云密布 风静深/陈昂驹
    武成二十二年初冬,乱世元年,十月初五晚。天中城东三里外,白云岗。

    从这晚开始,乱世终于还是来临了。今后的几十年里,各国混战就几乎没有停歇过。

    历代的史官们对此毫无异议,所以后来各代的史书里,都会把大懿朝武成二十二年这年,别称为‘乱世元年’。

    这天之后我认识了更多人,也了解了更多人。如今他们有的还在,有的早就死了。但有些就算还在,我应该也再也不会见到了。

    ‘生而不同,求同存异,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理,到如今了我还是很懂的。

    我也早知道了‘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这样的句子。

    或许成年人之间的告别仪式就应如此简单:‘你没有回我的信,我也默契的没有再寄;我没有回你的信,你也就默契的别再寄来了’。

    就这样安静地消失在彼此的生活里,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

    但十七岁时的我可还不知道这个道理。就算那时懂得了,也是不愿相信的。

    当然,我也有过不回复人家来信的时候,比如武成二十三年夏秋之际,千夜寄来的那无数封来信。

    那时我正在番邦扶疏城,正不断接到各种突如其来的消息和噩耗,坠入深渊和黑暗之中,摔得头破血流。

    我不再主动联系任何朋友,自我断绝一切非必要社交。是他不厌其烦的一直来信,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人在哪?怎样了?

    我希望他没觉得我是性情凉薄。我骨子里本不是个淡漠的人,也有很多特别挚爱的东西,也有很多非做不可的事,也有很多想能再见面的人。

    那段时日与他虽未谋面,却知他暖心。可有些坎,大的当时自己都过不去的时候,即使是多少年的老友,也是不愿轻易把伤口给他看的。

    但他还是一直来信,我才知道他是真正在意我,从没忘掉我。我这才敢小心翼翼的打破静默,战战兢兢的回他信,希望我之前的缄默没有冒犯到他。

    我告诉他,人在最悲哀的时候,会突然消失一阵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我告诉他,在那段时间,我头顶降临了一场暴风雨,天上所有的云都自杀身亡,从此以后晴空万里。

    金铁虽硬却易断,人的心肠亦然。当一个人的心肠断了的时候,他虽想要人们都能看到他,却不愿人们知道他是谁。

    有些悲哀,只能自己面对。每个从真正的悲哀中,自己落落大方走出来的人,都是艺术家。每个如今百毒不侵的人,一定都曾经无药可救过。

    我曾相信:“务必请你,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千次万次,毫不犹豫的,救我于这世间水火中”这句话。

    如今我更相信:“务必请你,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千次万次,毫不犹豫的,自救于这世间水火中。”

    把上面这些话一股脑寄给千夜后不久,我就收到了他寄到扶疏城的回信。

    小心翼翼打开时,看到开头的“你大爷的!”四个大字,和之后的“我就知道你又经事儿了!”,我立即就想象出他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和他左额上又上下跳动的那撮白毛。

    我才知道,武成二十二年十月初八那天,看到他突然作为城内增援的一员出现在白云岗时,我恶狠狠踹他的那一脚,怒骂他“滚回去继续喝你的酒”时,让他真正认定了我这个朋友。

    痛苦到极致是微笑吧?那时千夜被我这重重一脚踹的滚翻在烂泥地上,就那样仰面躺着,微笑着看向天空,开口道:“阿深,沿溪死了。”

    “滚滚滚!滚回去!你他妈跑来这,就是跟我说这个?知道这里是什么吗?这里是地狱!”

    那天火山灰终于没有再来,无尽的大雪也终于开始变成了白色。像是那些黑雪也不忍,于是纷纷洗尽了铅华,干干净净的为这样一个心地纯良的姑娘送行。

    “阿深,大帝醒了。不会再有增援了。”他还是笑着,若无其事的缓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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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纪大了,思绪容易飘忽,你看我又扯远了。这次我们谈及的,应该还是那年十月初五,我在白云岗上的第一个晚上。

    十七岁的我正抱着自己的不易剑和哥哥留下的百辟刀,窝在白云岗西侧的反斜面上的战壕里。

    壕沟、战堑像蛛网一样遍布在岗顶西侧,在这坡面上相互连通,但并不宽,只能容两人侧身而过。

    这样狭窄的坑道,正是为了躲避东原人的投石机砸下来的巨石。因为壕沟若是太宽,投下来的石头就能滚落进坑道中继续伤人。

    铁蒺藜和绊马索也早已在这日下午铺在了岗下,防备东原骑兵冲杀上来。

    即使火山灰不再飘过了,持续几日的放晴还是突然就停了。

    重云又开始把天空笼罩起来,阴沉的战云密布在头顶,压得人就连喘气都要小心翼翼。但无论这天是多么阴沉,那雪却就是下不来,像是憋着一股子劲头,要找个合适的时机才肯落下来。

    起雾了,空气是潮湿的。冬夜的雾气从缓坡上播撒下来,经过我身穿的玄铁甲上,在黑铁皮上硬生生的种出一层银霜。披了霜的甲胄不再仅是沉重,也更加冰冷。

    这反斜面的土山坡上到处都是生起的一堆堆篝火,兵士三三两两挤坐在一起,热气腾腾的火苗映照着雾气,烟波浩渺的。

    即使这时我是在相对安全的后军,还不用正面面对东原人,但这终究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军营,心中激荡,不由书生意气又上来了,念起了《六州歌头.战城东》:

    “雪消冰融,披霜战城东。战云冗,膻腥浓。

    进退共,死生同,刀剑身周拢。

    热血汹,心潮涌,烈焰炯,铁甲重,征尘耸。

    炼狱真空,人间遍鬼雄,怒发霄冲。

    天有绝人路,人有逆天勇,少年如风,志莫穷。

    铁蹄飞腾,擂鼓动,战旗纵,荡长空。

    悲笳起,忽倥偬,泪如倾,气填膺。

    笑白发成蓬,驭飞虹,挣尘笼。撞丧钟,见兵戎,取奇功。

    遥望青冢,故梦入天中,夜半归鸿。

    枪尖有殷红,雕弓射枭龙,谁为天骄种?”

    “好词!”忽一人在壕沟旁抚掌,接着就跳了下来,倚坐到我对面:“想不到静深还有这等豪气的时候。”

    我听得声音熟悉,定睛一看,果真是大都统的公子陈昂驹,前太学演武场的教习。

    直到今日出城后,我才知道他也来到了白云岗,和我一样,监军这支抽调到白云岗的羽林卫精锐。

    大都统的独子都出现在了这里,这说明了大都统抵抗狄人的决心,也彰显出他对打赢这场仗的信心。想到这些我心中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紧张。

    他看到我怀中抱着的狼牙百辟刀,探身拍了拍这厚厚的刀背。

    这两年在太学演武场经常见他,所以和他并不算生疏。我也早知他一心尚武、心无旁骛,便把刀递了过去。

    他右手握住刀柄,苦笑道:“刀还在,人却不在了。那时太学里能和我在刀枪上过上手的人,一个是你哥哥风弈鸣,另一个是天阳。现在却都不在了。”

    我说:“只要他的刀还在我手上,我就永不会忘记他。”

    “嗯。”他把刀递还给我,又问我:“你为什么要来这?其实你不用来这以身犯险,让大家知道你站出来了就已经够了。”

    “我身上有风神之力,我想让自己能做有用的人,能做有用的事。”

    “我知道你肯定有自己的理由,即使你不说。不过你自己心里应该足够清楚了,不然不会这样坚定的做出与之相匹配的决定。”

    我心中一动,想到了这日中午出城时见到的天曦。我想保护这座城,想保护这座城里的人,保护这座城里的一切,最想能护住天曦。

    人生在世,有方向感,知道自己要去哪,最是重要。不然,就会一半自己和另一半自己相互消耗,耗光了所有力气后,却还站在原地等候。

    有信仰的书生和逼上山的草寇,到底要做什么?或是两者的结合?

    番邦蛮夷的鬼,死于狭隘、傲慢和无知。中土大懿的鬼,死于听天由命和漫不经心。

    我不想做这样的鬼。所以我想,即使我不会轻易开始很难结束的事,不过万一开始了,那就沉浸其中,做到极致。要走好选择的路,而不是选择好走的路。

    我不想显得被他说穿了自己内心,便反问他:“那你呢?你更不用来的。”

    他说道:“你曾在谷雨前后,登上过天中城中心鼓楼顶吗?

    我诧异摇头。他开始说了起来,我没想到他说的竟是那般多:

    “那里有一个看鼓楼的小沙弥,你给他半吊钱,就能偷偷攀到塔顶,看尽天中的牡丹。小沙弥攒下的钱从不乱用,总是偷偷地买来民心河捞上来的鱼,去喂鼓楼底下的那群小猫。

    城东南吉庇居书场外,有一个专做华夫饼的老头,他选的芝麻粒很大,所以饼刚出炉时味道极香。我当差时,都会一早赶过去守在摊前,要抢刚出炉的那头几个。

    还有伽蓝寺的雕胡饭,只有初一、十五才能吃到,和尚们偷偷加了荤油,口感可真不错。

    东市的阿罗耶是个驯骆驼的好手,他的毕生梦想是在兴云坊置个产业,娶妻生子,彻底扎根在天中。这不,就在我们身后,这满载三棱破甲箭枝的驼队里,不知有多少匹骆驼是他驯出来的。

    太学里的工坊里有一个姓林的太持工,安仁城人,每到晴天无云的半夜,必去城南天桥上吹笛子,只是为了用月光洗涤笛声。我替他遮掩过好几次犯夜禁的事。

    还有那个城西妙音坊的舞姬柳如霓,雄心勃勃想比肩当年的公孙大娘。她练舞练得脚跟磨烂,不得不用层层红绸裹住。

    哦,对了,中元节放河灯时,翠羽大道翠羽轩旁的民心河里满是烛光。如果你沿着河右岸再往上游走,会看到一个瞎眼阿婆沿河叫卖折好的纸船,说是为她孙女攒副铜簪。可我知道,她的孙女早就病死了。

    我在天中城二十年了,更愿意每天打交道的,是这样的百姓。更愿意每天听到看到的,是这样的生活,而不是在都统府里或朝堂上。

    对达官贵人们来说,这些人根本微不足道,这些事更是习以为常。但对我来说,这才是鲜活的、没有被怪物所吞噬的天中城。在他们身边,我才会感觉自己活着。

    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人过着习以为常的生活,我会尽己所能。我想要保护的,是这样的天中。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愣愣的听着他这样缓缓道来,轻轻的话语却字字句句重击人心。

    边听他说,我边想象他口中的这些情景和人物。这些他提到的人现在又如何了?是逃出城了还是仍在城里?

    我怅然道:“我以前都没在意过这些。如果能回到城里,我想去看看你说的这些地方。光鲜亮丽的、纸醉金迷的、令人羡慕的,终究只是少数。但即使是再普通不过的我们,也有资格用心去拥抱生活里的每一个瞬间,也有资格用力去爱。即使身处黑暗,却没什么能阻挡我们向往光明。”

    我们正说着,却忽听岗下传来了马嘶声,伴着一个人粗重的嗓音,骂骂咧咧:“砍死他砍死他!一群废物?!就由着他这么扰乱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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