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这天晚上,大伙在丁号房内摆了几桌酒给徐氏过生日,李永青和大哥、二姐挨个上去给徐氏磕头拜寿,徐氏乐呵呵看着三个儿女拜过寿,其他人也一齐站起,敬了杯酒、说了句祝福的话,刘大丫就拦着不再让敬酒了,怕徐氏喝多了。
席宴算是开始,吃到一半时,就听见父亲李世洪向李永青问道:“永青,还记得那个自称叫‘纳爷’的车夫吗?”
李永青点点头,然后继续盯着桌上的肉菜,李世洪看见儿子不太关心这个纳景慧,只好说道:“初七药铺营业那天,我在地上拾到张纸条,是求救的。这个纳景慧和他朋友喝醉酒袭警,他朋友被当场击毙了。”
李永青的眼睛依旧盯着肉菜,好像父亲刚才是跟别人说话似的,李世洪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筷子,还没等他说话,李永青就开口说道:“爹爹,咋不说了?我听到了,我觉得您这个故事不好笑。”
‘啪’地一声,大伙都看向李世洪这桌,五爷李盛武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冲着他说道:“老四,今儿是你媳妇高兴的日子,你想找不痛快?”
“爹,我没有。但你看看永青这孩子。。。”李世洪吓得一哆嗦,赶紧辩解道。
“我觉得永青没说错,再说了,你今天不是去警察局把他给担保出来了吗?咱们也算是做得仁之义尽了!”五爷李盛武看事看得很明白,只言片语中就琢磨了个大概齐,纳景慧这事里应该就是有人故意栽赃。
李永青看到两个长辈因为自己闹得有点不愉快,赶紧说道:“五爷爷、爹,纳景慧那人胆小,就算喝了酒也不敢杀人。他朋友我虽没见过,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想他朋友和他差不多一样,要是敢杀人早就在北平城‘立万儿’了,还用得着去拉车,挣两辛苦钱!”
那志武也在旁边说道:“五爷爷、洪叔,你们是没看到上次在酒馆里,纳景慧他让人吓得那窝囊样,他和他朋友袭警,打死我,我都不信。”
那辛拍了下那志武的后脑勺,骂道:“小兔崽子,今天什么日子,净说没用的,我看你是欠收拾了。”
桌上的人连忙出声拦住那辛接下来要打人的动作,那志武是一脸委屈,嘟囔着个嘴,李永青夹了块鸡胸pu肉给他:“武哥,谢谢,赶紧吃。”两人互相看了眼,都呵呵乐了起来。
纳景慧觉得最近是放屁砸鞋后跟――倒了邪霉。有些事他在警察局里这几天算是想明白了,可有些事他始终也没闹明白,觉得有人给他做套儿,变着法的要把他装进去,但又不敢太肯定这种猜测,主要是他没有证据。纳景慧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平时自称练过功夫,拳脚如何了得,那不过是一种幻想,想久了,记忆力也就出现偏差,自以为是真的了。纳景慧这辈子除了少年时代,跟着起哄打过两次群架外,还真没和谁正经动过手,挨揍到是没少挨。
他想象不出老林该拿他怎么办,照理说上次都扇了他两个嘴巴,可在栾胖子那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和祥子就变成袭警了,祥子还把命搭上了。想哭还哭不出来,脑子里乱哄哄的,这也是他到警察局好几天不愿意吱声的原因。要不是祥子还有个瞎眼的老娘,纳景慧还真不一定会和李世洪出来。祥子走了,那他的老娘就得我来照顾,这是他的想法。还有就是老林和小五,这仇怎能不报?难道祥子就白让他们害死了。
至于怎么报?真刀真枪和他们干,他纳景慧还没这能耐,他也就能过过嘴瘾,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阵心酸。中国人就能欺负中国人,有本事去祸祸那些外国人去,既然他纳景慧没有冲锋陷阵的本事,那他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纳景慧为去找老林和小五报仇的事踌躇了很久,出了警察局,他没有去祥子家,他决定先去陈老爷家,把他那份工钱结出来,再去车行把租车的押金要回来,到时再给祥子娘送去,把老人家安顿好了。他再到下面去找祥子,也算是对得起两相交一场了。
纳景慧没有表,和劳苦大众一样,他对时间的概念向来是靠估计。他到达陈老爷家的大门前时,应该是快十点了,他这才想起时间有点晚了。纳景慧本想在门口蹲一宿的,却意外地发现陈府的大门敞着,四周静悄悄地连个鬼影也没有。纳景慧还挺纳闷,如今的北平城里可不消停,大户人家恨不得找个老鼠洞藏起来,怎么今儿这里还敞着大门?难道是有人进去了?可真要是招贼进人了,怎么会这么安静呢?纳景慧的性格就喜欢摇旗纳喊,打头阵的事他可从来不干。纳景慧最终决定还是进去看看。
陈府的院子里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院子里静得有点瘆人,纳景慧进了院就直奔后院,他记得陈老爷的书房,他估摸着这点儿陈老爷应该会在书房看账目。进了后院才发现这里也同样是一片寂静,他猛地感到有些不对劲,这里静得有点不太正常,简单像个坟场。‘好奇害死猫’说的就是现在的纳景慧,他有心掉头就走,可又抵制不住好奇心,他想弄清楚陈老爷府的人呢?到底是谁进了陈老爷的家?还是说因为他连累到陈老爷,让老林和小五他们下了毒手,带着一丝疑惑他又向里走了几步。
纳景慧很快就判断出,陈老爷家已经没有人在这儿住了。既然这样他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他觉得陈家搬走了总该留下点东西,不可能把家搬得这样干净,他纳景慧虽不是小偷,可不正事赶事,逼得他没办法嘛,陈老爷要是知道也不会介意的,他自我安慰到。纳景慧便决定搜索一番,看看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大着胆子推开陈老爷的书房,刚一进门就被绊倒了,脑门正磕在八仙桌的桌沿上,磕得纳景慧眼冒金星,他的双手还摸到黏糊糊的东西,纳景慧从衣兜里掏出火柴划着,借着亮一看便发出了一声怪叫。这叫声很怪,纳景慧甚至不相信这是从自己嗓子里发出的。
纳景慧发现绊倒自己的是一具女尸,而自己的双手上都沾满了鲜血,死者正是那个令纳景慧朝思暮想的张寡妇,这小娘们儿眼睛还睁着,但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她的脖子上有一条可怕的伤口,身体还有些温热,血也没有完全凝固,看样子这场血案是刚刚发生的。纳景慧借火柴的光亮观察了一下书房,他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刚刚洗劫过这里,屋子里被翻得乱七八糟,放在墙角的那个保险柜敞着门,里面空空如也。
纳景慧清楚地记得,那天陈老爷小心翼翼地把十来条大黄鱼放进这个保险柜里。事情已经很清楚,这肯定是小五他们干的。纳景慧想起老林在警局里曾不厌其烦地向他询问陈府院子的布局,陈老爷书房内的陈设以及保险柜的位置,并一再问纳景慧是否亲眼看见过陈老爷把钱放进保险柜。纳景慧在看押期间还纳闷这儿能喝酒?他也就是喝了顿酒的工夫,老林已经套出了所有他想知道的事,然后又给纳景慧做了个套儿,让他自己往里钻,知道他一旦放出去,肯定会回陈老爷这儿索要工钱,然后就把线索往纳景慧身上引,真他马的阴。
老林和小五这两个碎催,纳景慧仿佛看见小五身后还闪动着老林那双阴险的眼睛。这是一伙真正的匪徒,眼下北平城人心惶惶,民间的反日情绪虽说还没那么强烈,可依旧会有日本侨民被打、汉奸被杀,这时只要往亲日‘汉奸’上一挂,谁还会关心陈府被洗劫的事?老林和小五选择这种时机浑水摸鱼是再合适不过了,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想查都没地方去查,何况还有个替罪羊!
纳景慧溜走时才发现,陈府被杀的绝不止张寡妇,前后三进的院子里、屋子里足有七八具尸体,陈老爷的尸体伏在中院的北房门口,他的后脑似乎是被什么钝器击碎的,纳景慧判断,这家伙是从背后遭到袭击的,小五可不是善茬子,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就是灭门血案,一个活口不留。纳景慧拍拍脑袋,很庆幸它还长在脖子上。那天就不应该去酒馆喝酒,还让老林打了两耳光,更不应该在栾胖子那儿,和老林、小五两人发生冲突,老林和小五对自己是够客气的,和陈老爷一家的下场相比,这两顿打简单是对纳景慧最大的爱护。
纳景慧溜出陈府的院门,刚刚拐过街角,就听见后面一阵梆子声。他站在拐角处探头看看,却吃了一惊,原来打更人径直走进陈府的大门,纳景慧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终于明白小五的用意了。按照常规,打更人只负责街面上的巡视,但有的大户人家还愿意花钱请打更人,每天特地留意一下自家院子的安全,陈老爷恐怕是给打更人付了钱,所以打更人一见陈府的大门开着,心中自然生疑,肯定要进去看看。
小五的计划很精确,他知道打更人每天夜里巡视到这里的时间,就在打更人来之前完成杀人抢劫之事,然后故意开着大门,因为他知道纳景慧也会来,纳景慧一到打更人随后也到了,这时纳景慧就是浑身是嘴也别想说清楚。他早就做好了套儿,让纳景慧自己往里钻,如今兵荒马乱的,警察局不会费心思去破案,尤其是杀亲日‘汉奸’的案子,当然是拿住谁就用谁交差了。纳景慧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咒骂,小五啊,你小子真他妈的阴。
陈府发生的灭门血案使胡一民感到很恼火,他倒并不在意陈府一家的被杀,关键是这件凶杀案破坏了他的计划。在胡一民眼里,陈老爷的价值至少能换个少将来,胡一民还真拿这个亲日‘汉奸’没办法,除了监视跟踪外什么事也做不了,他的身份只是个商人,一旦有个三长两短,舆论就让他受不了。这几天的机会却来了,随着日军的小动作不断,北平城里掀起一股仇日浪潮,现在动手正是时候,反正这些日子城里的日本侨民就像过街的老鼠,到处在挨揍,为这个亲日‘汉奸’的失踪作了必要的铺垫。
胡一民的计划是,趁此混乱之际,突袭陈府、绑架陈老爷,除掉这个亲日‘汉奸’,验证陈老爷是不是间谍,从他身上打开缺口,一举破获日本在华北的谍报网。胡一民相信,这个陈老爷就算受过魔鬼训练,他也有把握用酷刑撬开他的嘴。然而,陈府发生的血案使胡一民功败垂成,为了这次突袭行动,他整整准备了一个星期,还特地从南京调来精干的行动人员,配备了专用武器和车辆,谁知在预定行动时间的两个小时之前便发生了这场血案,当消息传来时,他气得简直要发疯。
高林是最先赶到现场的。这天夜里,打更人向警局报了案,局长当晚陪客喝多了,刚躺下没一会儿就接到值班警官的电话,局长一听说是汉奸被杀,便气不打一处来,把值班警官骂了个狗血淋头:“的脑子有病是怎么着?深更半夜的,这点儿屁事儿也汇报?不就是宰了几个汉奸吗?活他妈的该!我还想宰了他们呢。嗯,陈府是谁的责任区?高林?那给我打什么电话?找他去一趟不就得了?”
局长狠狠地摔下电话,转身躺倒,一分钟之内便鼾声如雷。高林在血案发生后的两个小时赶到现场,尽管他受过专业训练,但还是被现场的血腥场面震惊了,这是什么人干的?杀人的手法极为娴熟,死亡的八个男女都是在猝不及防中被凶手一击毙命,有的是钝器伤,有的则是刀伤。从现场尸体分布上分析,凶杀为多人作案,凶手们用刀子拨开了院门闩,从大门进入,逢人便杀,杀人手法很专业,钝器伤多为后脑,刀伤均在颈动脉,受害人在遭到袭击时恐怕连惊叫一声的时间都没有。
高林翻弄了一下陈老爷的尸体,断定凶杀案发生在两个小时以前,因为多数尸体已经出现了尸斑。高林在巡警学堂培训时学习过《法医学》,按教材上的说法:人死后血液循环停止,血管内的血液由于重力作用向尸体的低下部位移动,坠积于毛细血管和小静脉内并使其扩张,透过皮肤显出紫色斑,称为尸斑。尸斑最早在人死后三十分钟出现,一般在死亡一两个小时开始出现。
高林的助手郭家豪吹着口哨在现场照了几张相,然后便坐在太师椅上抽起烟来。高林皱着眉头盯了他一眼,郭家豪连忙站起来说:“高警官,这案子很清楚,不过是个普通的杀人劫财案,这几天我连着去了几个现场,情况大致都差不多,受害人几乎是清一色的汉奸。
高林问:“你觉得这都是什么人干的?”
“当然是暴民了,其目的无非是趁局势混乱抢劫财物。”
高林说:“你对这些案子有什么看法?”
“我看是活该,汉奸就该杀,死一个少一个。”
“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不是在战场上,况且受害人多数都是妇女儿童,凶手也太残忍了,这是滥杀无辜,我不相信凶手是出于爱国或抗日情绪才做出的事。”高林冷冷地说。
郭家豪不以为然道:“凶手当然不是什么良民,但我们就算抓住凶手又能怎么样?老百姓会拿我们当汉奸,说我们胳膊肘朝外,我看咱们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材料存档了事。”
高林点点头表示同意,他在想着另外一种可能,这会不会是胡一民干的?他监视陈老爷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作为情报人员,高林当然知道陈老爷的价值,如果是这样,高林倒是觉得该接触一下胡一民了,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接近他。胡一民应该是个很好的目标,上次在陈府门前,他有意识地刁难了胡一民,算是和他认识了,有几次在街上遇见,彼此还点头打个招呼,高林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和胡一民进一步交往,何不以这个凶杀案为契机找胡一民谈谈?高林知道,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他迟早会面对这个冤家。
高林约胡一民在大栅栏的一个茶馆见了面。密查组内部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尽量少和系统外的人员发生往来,这是戴老板的意思,胡一民执行戴老板的指示向来不打折扣,高林的邀请引起了他的警觉。
胡一民来晚了一会儿,一进茶馆就向高林抱拳寒暄:“对不起,高兄,我迟到了,恕罪、恕罪。”
高林微笑道:“可以谅解,你们肯定很忙。”
“高兄约我有事?”胡一民刚坐下便单刀直入地问。
“当然有事,胡兄,你们干得漂亮啊,陈家一家八口都被做掉了,有这个必要吗?”高林为胡一民斟上茶说。
“哦,你问这件事,那我可以告诉你,那不是我们干的,陈府发生的凶杀案应该是件普通的刑事案,没有政治背景。”
“是这样,那我误解你了,胡兄,这个案子发生后我很不满,因为那一带是我的责任区,你们如果有什么行动该先和我打个招呼才是。况且,凶手的手段也太残忍了,连妇女老人都杀,这太过分了。”
胡一民微微一笑道:“高兄,我再和你说一遍,那真不是我们干的。不过。。。我们要是真干了,恐怕也是这个结果。”
“算了,既然不是,那我就相信你,咱们聊点别的,老兄,你对眼下的战局有什么看法?”
胡一民神色黯然地说:“很糟糕,根据情报,目前日军在东北武力镇压土匪,看样子是准备大打出手了。”
“东北不是东北军吗?难道他们也不行?”
“高兄,你不了解日本的军事实力,我们和日本相比,实力悬殊太大,这不是长他人志气,这是现实。再向你透露个消息,我们的人马上要撤出奉天了,大概就是这一两天吧,高兄,你也该考虑一下退路问题了。”
高林心里一惊,他没想到局势会这么严重,看来老蒋是准备把东北军撤走,而自己的去留却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他的一切行动要听从上级的指示。想到这些,高林有些懊丧。
高林苦笑道:“这得怨我当初没择好差事,干了警察这行,因此你们可以撤退,我却不能,还得忠于职守,不过,我如果还活着,咱们早晚还会见面,我就不信咱中国会亡国。”
胡一民表示同情地伸出手:“高兄,好自为之吧,以后若是有麻烦,可以到南京来找我,兄弟我愿意帮忙。就是有一样,干什么也别当汉奸。”
高林握住他的手说:“放心吧!老兄,兄弟我有两颗心,一颗是爱国心,还有一颗就是良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