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瞬间, 宋青枫是茫然的。
但时间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楚倦的手失去了力气开始往下坠落，他下意识的紧紧握住楚倦的手, 在出声以前眼泪先掉了下来。
一滴一滴砸在楚倦的脸上, 温度很快在寒风中褪去，只剩下一片刺骨的冰凉。
无数碎片一样的画面在脑海当中席卷而来，锋利的刀片一样划破了宋青枫摇摇欲坠的坚持。
楚倦已经很虚弱了, 他是一个残缺的早就不应该存于世的魂魄, 可他依然勉强睁开双眼看着宋青枫。
“在你的心里，我是不是、是不是一直汲汲营营, 为了一点钱多脏多累的活都干？”他想勉强笑一笑的，可是太难了, 他的灵魂在逐渐离体, 他快要控制不住这具身体了。
“可我只是，想让你过的更好一点......”
不用为钱发愁，不用因为钱求人, 他想把宋青枫庇护在自己所撑起来的伞下, 不让他被风雨为扰，哪怕自己为此脊骨都快要折断。
“青枫, 以前我活的不像一个人，是不是？”
“没有、不是......”宋青枫下意识的反驳。
楚倦仿佛没有听见，只是苦笑了一下：“我只是，为了你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躯壳, 没有自我，也没有自己的人生, 我自己都不爱自己, 更别说你会喜欢我那个样子了, 我不怪你......”
他永远那样宽容，似乎无论宋青枫做出怎样出格的事他都不会去苛责。
宋青枫颤抖的把楚倦抱在怀里，在一瞬间他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他把下颌抵在楚倦头顶，只能拼命的摇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楚倦靠在他的怀里，被握住的手冰冷，他仍然艰难的露出一个笑容：“所以后来我想让你看看我本来的样子。”
一直在宋青枫无限付出的楚倦能收获的或许只有宋青枫的感恩和愧疚，但那绝不是爱情，在宋青枫过往的人生里，楚倦只是一个付出的影子，没有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他凭什么让旁人喜欢呢？
“我出事以后你那么伤心，我其实是心疼的，但我想，应该只是愧疚吧，青枫你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会喜欢我呢？
楚倦摇摇头，费力的叹息：“我过去那些年一直想，如果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就好了，我不是捡来天生欠你的，不是你的哥哥，没有那么多亏欠和纠葛......”
他那样喜欢你，喜欢的不舍得你在感情里受一丝委屈。
“我是真的喜欢你，是真的......”宋青枫的手死死攥住楚倦的掌心，快要语无伦次，可他知道楚倦不信他。
他再也不相信他了。
楚倦没有回握住宋青枫握他的手，那是第一次，他慢慢的、慢慢放开了宋青枫的手，就像放开了这么多年的执念。
“这段时间的姜柏都是我，只是我。”
是我本来的样子，从前的楚倦是因为爱你把自己的骨头打断了，又从淤泥里重新拼凑起来的骸骨，他没有自尊没有自我，不值得你喜欢。
“我怕你因为愧疚想和我在一起，想当一切都过去了，想让你轻装前行，在一段感情里，我不想让你永远背负愧疚，低人一等。”
“我不想挟恩图报。”
他是真的喜欢他，喜欢到哪怕坠亡都舍不得放弃，依然会怕宋青枫受委屈。
“可是青枫，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
任性肆意，嘴硬心软，不喜欢做饭，不喜欢受拘束，也不喜欢困在过去。
没有自我的楚倦不值得人喜欢，那么重新开始的这个人，他努力学会做自己爱的事，做一个正常的人，不是心里只有你的影子。
楚倦微微弯起嘴角，他还是那样温柔，可在那一刻他眼底有难以想象的决然，好似所有光芒都在那一瞬间寂灭，他放在宋青枫眼角的手轻轻放开了。
“可你不爱，你只是愧疚，你只是爱那个无限付出的影子。”
在我这个活生生的人和过去那个无底线为你付出的影子之间，你选择了那个影子。
你不爱我这个人，你只是爱我无底线的付出。
楚倦微笑着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他的手挣脱了宋青枫的束缚。
“你想要那个无怨无悔付出的哥哥回来，”他的声音是嘶哑的，一滴眼泪从他眼角缓缓滑落。
“宋青枫，你只爱你自己，你这个懦夫。”
他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来证明宋青枫不爱他，用尽了他所能知道的一切方法。
落在脸上的眼泪一开始只是一滴，很快汹涌而至，他依然温柔安静，只有声音有一丝起伏。
他问：“青枫，我说的对吗？”
“不对、不对！”宋青枫哽咽，像是有什么堵住他的咽喉，他的双手紧紧搂住楚倦的脖子，疯狂嘶声反驳。
“你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我爱你的、哥哥，你听我解释，我是真的喜欢你，从没有说谎，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比起这个我，你更爱那个没有底线为你付出的人而已。”楚倦平静的打断了他的话，他从始至终都那样温柔。
我甚至不止一次的问你，我和过去的那个影子，你选谁，你没有一次选择我。
青年清瘦的手缓慢的失去力气，坠落在衣襟上，冥冥之中宋青枫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恐慌侵袭了他。
不对、不对！如果两个生魂都是哥哥，那么他让道门抽取现在体内的灵魂，释放另一个出来，就是在、就是在驱逐哥哥的魂魄......
“不、不对，停下来——”
他猛地回过头去冲大师怒吼，目眦欲裂，如同暴怒的野兽，大师一阵胆寒，企图破坏阵法的那一刻，身后那个人已经轻轻歪倒在了宋青枫肩膀上。
他的动作很轻，头颅靠在宋青枫耳边，冬日的大衣带着一丝久违的暖意，但对于宋青枫来说无异于天崩地裂。
“宋青枫，我不爱你了。”
我该走了。
呼吸有短暂的中断，世界好像都在那一刻猛然停摆，像是一瞬间落入真空所有空气在此间消逝，直到楚倦眼角的那滴眼泪缓缓砸在了宋青枫的手背。
与此同时，冬日的第一场大雪降临人间，冰冷的雪花落在宋青枫眼角，又被他眼底的温度融化，缓缓滚落。
世界的停摆只是一刹那，很快就再次运行，千山落雪，没有人知道在那一刻一个孤独的灵魂就此消逝。
宋青枫保持那个姿势很久很久，久到膝盖都跪到麻木，他知道在那一刻楚倦的灵魂已经彻底消散。
甚至没有一丝反抗。
他死去以后不肯消散的灵魂是因为爱意，后来消散是因为不爱，在那一刻他也许终于明白，宋青枫不值得他倾尽所有。
一直雪落满身那个青年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他把头埋进那个人的怀抱，轻声道：“我是真的喜欢你。”
“无论你是楚倦还是姜柏。”
“我都喜欢。”
眼泪无声落在楚倦怀抱当中，打湿了他的呢绒风衣。
第一眼就喜欢，哪怕理智告诉我不是一个人，也依然喜欢的不能自已，恨不得把这世上的一切都给你。
无论你是否有自己的人格，有自尊，有自我，是不是挟恩图报，是无底线的付出，还是肆意妄为，我都喜欢。
可他爱的人再也听不见了，那个人已经被他亲手杀死。
是他，让道门抽取了那个身体里蜗居的灵魂。
他杀死了自己最爱的人。
——
楚倦彻底死在那个冬日，灵魂一并泯灭，那具身体却没有死亡，他在短暂的失去呼吸以后再次活了下来，再次从那个身体里苏醒的人是真正属于姜柏的灵魂。
那个海边小镇做兼职的少年，宋青枫花钱请过来的替身。
姜柏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过来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快要一年，账户里多了一笔额外多出来的钱。
那笔钱足够他困苦的家庭生活很久，他知道钱是那个思念恋人的画家打过来的，他踌躇了一段时间还是决定过去道谢。
去的时候是冬天，少年穿了一身蓝色的羽绒服，窗外树枝上落满了雪，头发剪短了不少，是一个很显脸型的发型。
宋青枫原本在画画，只看了他一眼就笑开了来，笑着笑着拿手臂挡在脸上，他的笑声很沙哑，却并不让人觉得恐怖只觉得荒凉。
姜柏不解其意却还是觉得毛骨悚然规规矩矩道了谢，而后转身离开。
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他似乎听见宋青枫的声音，沙哑而哀恸，他对着空气又哭又笑。
“你看，我真是愚蠢，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你呢？”
“我明明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不是你。”
这个世上，只有你才能骗过我。
可无论你是什么模样，什么性格，哪怕重新开始，我也依然爱上了你。
可你怎么也不信我。
在最后那一刻，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爱你了。
他想，楚倦是真的放下了，也放弃了，所以毫不犹豫的离开了那具身体，驱逐魂魄的道长说他是自愿离开的。
到了最后，是他先放手，甚至不愿意听一句挽留，困在原地一直不得解脱的人原来只有自己。
宋青枫想过去陪楚倦，落海以后却被救上来，心怀愧疚的道长告诉他楚倦的遗言是让他好好活下去，因为他的人生是楚倦一手供养出来的。
是啊，宋青枫能够活到现在是靠楚倦无数的牺牲和付出，他是趴在楚倦身上的吸血鬼，楚倦付出了自己整个人生，把他供养到此处。
他不能随意死去，因为他的身上寄存的是楚倦的人生。
到最后他只能把自己关在楚倦曾经待过的地下室，在那黑暗的漫长的不见天日的岁月里，他一直想，在最后那段时间里楚倦一直问他，选谁，是选过去那个无限付出的影子，还是本来的楚倦。
他是不是一直期望着自己能够选本来的他？
他是不是一直在最后，仍然在祈求自己爱他？
而自己选了一个最错误的答案，楚倦把整个人生都奉献给他，他却否定了楚倦的存在。
他此后余生都在揣摩楚倦短暂的一生里偶尔泄露出来的一切，如果没有他哥哥的人生该是怎样的？哥哥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楚倦也许是爱自由的，他于是带着本应属于楚倦的人生在山川间游历。
在每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在每一个日落黄昏的傍晚，他都会想：“如果你在身边就好了。”
可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