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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一章

    刚刚进入黄梅天,空气像糨糊一样黏滋滋的,稠厚得连呼吸都仿佛被定格了。

    脚踏车飞快地穿过马路,悬铃木的树叶在路灯下绿得格外温柔,乌鲁木齐路静谧得像一副油画。斯江紧紧抱住景生的腰,有种闯入一部电影的错觉,车轮发出的声响像浪漫的配乐。整个上海,好像只剩下了她和景生两个人。

    “顾景生”斯江的脸贴上景生的背,微笑着轻呼了一声。

    “嗯”景生回头看了她一眼,只看到她修长的脖颈在夜色中莹莹如玉。

    “没事,就喊喊侬。”斯江笑着抬起头,手指从他腰间轻盈地弹跳上去。

    “覅皮。”景生笑着去捏她的手,车速骤然慢了下来。

    斯江的手紧紧覆盖在他心脏上,又把脸紧紧贴回他背上“随便吹个口哨歌吧,我想听。”

    爱的罗曼史不疾不徐地在深夜的马路上飘过。

    “在赤裸的高高的高原上我相信这一切”斯江轻轻背诵起海子的给你组诗。

    “我相信有人正慢慢地艰难地爱上我别的人不会除非是你  我俩一见钟情在那高高的高原上  赤裸的高原上我相信这一切我相信我俩一见钟情”

    “我爱你跑了很远的路  马睡在草上月亮照着他的鼻子”

    “冬天的人  像神祇一样走来  因为我在冬天爱上了你”

    脚踏车拐上五原路。诗读完了,乐曲还在景生口中悠扬传出。

    自由公寓在夜色中高高伫立,与天上的薄云相接,那里,有他们的自由,有他们对未来的期望,那么热情,那么美好。

    值班的保安阿叔已经和景生十分熟稔,开了大铁门后对两个年轻人点点头,笑得意味深长。

    “房子一定要夜里来看看,否则灯啦、电路啦好勿好,哪能晓得咧,对伐”

    “进去当心地板滑,大理石返潮返得一塌糊涂,一天拖三趟都没用。”

    斯江抱着那条黑裙子,红着脸笑着道谢。

    六楼的房子上个礼拜才拿到钥匙,这家女婿十分麻烦,不要的家具舍不得卖到调剂商店去,还巴望着景生再出一笔钞票买下来,一套平平无奇的玻璃杯也要算十块洋钿,真正是钱眼里长出来的精刮人。景生哪有空同他纠缠,从华亭路请了七八位踏黄鱼车拉货师傅们,家具全部拉上车,生活用品箱子一装,问他送到哪里合适,实在没地方送,师傅们有的是空的小仓库能放,一个月两百块而已,一年一付。最后二十块一车搬场费,全部送到了女婿爷娘家里,挤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这就不关景生的事了。

    前两天景生请仓库阿姨带两个老姊妹来帮忙做卫生,一个人一天三十块工钱,另外给一百块买清洁用品加吃饭喝水。重赏之下必有勇妇,三个阿姨忙了六个钟头,柚木地板光可鉴人,窗玻璃一尘不染,卫生间里的百叶窗叶片都雪雪白,浴缸台盆水池全部被84消毒液消毒出了医院的味道。怕味道太刺鼻,阿姨们又去乌北菜场买了不少白兰花茉莉花来去味道。

    斯江一进门就闻到了花香。房子里没了家具,更显得空旷,客厅里的黄铜吊灯和吊扇倒映在地板上闪着微光。

    景生笑着指了指“他家女婿最懊恼的是这个灯没来得及拆走,啰嗦了半日天。”

    “实木地板还是好一点,不像大理石返潮得厉害。”

    景生说着扭开电风扇。

    滞黏的空气终于正常流通起来,金黄色的灯光被叶片打碎,满屋子一晃一晃,晃得斯江情迷意乱。

    两人脱了鞋,赤脚走在地板上,转过头,一串脚印的水色不过几秒钟就消失了。

    斯江看了看,旧窗帘都被阿姨们收走去洗了,外头黑咕隆咚,隐约有几星模模糊糊的灯火。

    景生推开玻璃窗,深深吸了口气“哈闷。还是要买空调。”

    “电风扇也蛮好,六楼还有蚊子苍蝇伐应该没了哦纱窗不装的话,门窗打开风肯定很大,”斯江也探出头去,外头空气还没房里适宜,便又缩了回来,“其实阿拉夏天还可以,梅雨天闷了点,出了梅有了台风就不热,就是这个玻璃窗不知道要不要贴起来,会不会风一吹就落下去了”

    景生敲了敲玻璃窗“肯定要用封箱带贴起来。”

    斯江微微笑转过身“咦,封箱带好,我也想做封箱带了。”

    景生一怔,手搭在窗把手上笑着问“为啥”

    斯江被他拢在怀里,仰起脸“贴牢侬,封起来,不给别人看到。”

    景生低下头。

    “是格能贴还是伊能贴”

    两人一边笑一边做对方的封箱带,黏上去容易撕开来难。

    好一会儿后,斯江推开景生喘气“喂,马路上会看得到阿拉伐”

    “看到也无所谓。”

    景生牵着斯江进了卫生间,把那条黑裙子抖落开。

    “来,试试看,肯定好看。”

    裙子深v至胸口,下头是一个精致的十字镂空结,完全不繁冗。背后的设计更别致,u型弧度荡到腰线下,露出整片背脊,一根细细的金链从颈部垂至腰臀处,吊坠是一个金锚,晃晃悠悠充满诱惑。收腰包臀完全体现人体结构的美妙之处,简化过的鱼尾长度只及脚踝。

    斯江研究过这条裙子,没有任何设计图和工艺说明,单单就这么一条裙子,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是南红收到的生日礼物,不知怎么混在了样衣里寄了过来。南红说不用寄回香港直接留给斯江穿,斯江试都没试过,这裙子前空后空,除了洗完澡穿着过把瘾,根本不可能穿出门。

    “侬覅笑吾哦”斯江拎着裙子对着镜子比了比,脸更红了。

    “勿笑。”景生坐在浴缸边沿上认真地点点头。

    “侬先出去。”

    “吾眼睛闭上好了伐”景生紧紧抿住忍不住要上翘的嘴角,眼睛却弯了一弯。

    “侬已经勒笑了”斯江眼风划过镜子里的景生,立刻喊了起来。

    景生闭上眼。

    “覅偷看。”斯江的警告其实更像发嗲。

    景生笑着心想,看不看一分一寸他都记在脑子里的,比黄老师解释的立体裁剪还要精准。想归想,他腿一抬转了个身搁进了浴缸里。结果他一动,斯江嗷地叫了一嗓子“侬赖及皮”

    景生被她喊得一歪,笑着扶住浴缸“没赖,吾转过来背对牢侬总好了伐”

    斯江脱了衣服叠整齐,手指头抹了一把大理石台面,上头一点灰也没,她小心翼翼地开始穿裙子。

    “看上去觉得裙子长,没想到还好。”斯江喃喃地抬起腿仔细看了看长度。

    “我转过来啦”景生动了动头颈。

    “没好没好”斯江捂住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犹豫要不要把内衣穿回去,她拿起来比了比。

    今天她的内衣邪气好看性感,黑色蕾丝的,没有胸垫,正合适夏天穿着,还是去年大姨娘让舅舅们香港寄回来的款式,当时她和斯南都惊呆了,小舅舅倒很坦然,说没来得及问她们的内衣尺寸,大姨娘根据她们身高体重买了三四个尺寸。可谁会一口气买三四十件成套的内衣裤啊,未免也太奢侈了。最离谱的是大姨娘还写了一封信教她们怎么正确地穿内衣,里面还附了张内衣品牌的尺寸表,让斯江斯南大开眼界,连善让都好奇地一起揣摩了好久,原来内衣不是只分胖瘦大小尺寸的,还要看胸脯的形状。半球和圆盘还有区别斯南草草扫完很肯定地说“原来外婆就是木瓜型的胸。”善让哈哈笑“地心引力作用够久,人人都会变成木瓜型。”

    斯江犹豫了一下,把手里的内衣又放了回去,她解开随意盘起来的发髻,长发盘了一天,有点蓬松微卷,她伸手梳了两下,觉得蓬松也有蓬松的好看,偷眼看了看景生。

    “咳咳”斯江清了清嗓子,侧身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转过身撑在了洗手台上,“是穿好了伐侬帮吾看看。”

    斯江开了口后不免又有点懊恼,电影里电视里都出现过女主角换了一身美丽的衣服,从高高的旋转楼梯上走向被震撼到的男主角。生活和戏剧相差得太远,她这个灰姑娘变身后,旁边连南瓜马车都没有,只有马桶、台盆、浴缸。

    想到这里,斯江忍俊不禁倒先笑了起来。

    景生睁开眼,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已经完全不能用女孩来称呼他的囡囡了。有眼睛的人都知道陈斯江好看,但只有他才知道她美到什么地步。她像万花筒,很多自相矛盾的特质在她身上相撞,脆弱与坚强,自信与自疑,热情与疏离,迷糊与清醒,从来没有单一存在过,她从小就不是一张白纸一首歌,她像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像安东韦伯恩的交响乐曲,他慢慢地艰难地爱上她,别的人不会,除了他,除了她。

    斯江走到他面前,缓缓地转了个圈,浓黑乌密的长发像按了慢速键的瀑布,在暖黄的灯下漾出细细碎碎的光,腰间隐约露出的金锚划出一条微不可见的金线轨迹。

    景生伸手虚虚拢住她的腰“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