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女生小说 >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 > 正文 第48章 饿了
    郑熹回京的这一天, 祝缨起得挺早,听着京城的鼓声爬了起来。擦了牙,洗了脸,好好地穿戴整齐。

    金宅上下也都喜气洋洋地, 人人都收拾得很整齐, 连吃饭的桌子都比平时擦得更亮了一点,上菜的小丫环脸上也笑嘻嘻的。

    张仙姑拿着个包子问祝缨“老三啊, 你快点儿吃, 等会儿得迎一迎郑大人吧”

    祝缨转头说“不急的, 郑大人今天得忙正事, 我去是添乱。”

    按照上回的经验, 郑熹回京还得跟皇帝复命、还有许多重要的人要见, 今明两天都轮不到她往前凑。今天金良能回家, 再给她传个话、说个安排就不错了。她正好可以借这几天时间再举家搬回自己租住的院子重新收拾一下,把旧货发卖了。

    从老家带回来的货郎担子很可惜地没有赶上新年前那一波高价, 现在过完年了,好些人家买东西的需求就没有那么强烈,价也低了一点。

    可惜了。

    祝缨吃过早饭仍然在屋子里认真的临帖, 她临的帖子还是自己在府城的时候买的,价不贵也不是什么名家法帖, 胜在写得“板正”。给王云鹤写的那叠字纸她自己都有点看不下去,因此发了狠, 怎么也得写出个差不多的样子来。

    写了半晌, 张仙姑忍不住进进出出,给她端水、端小点心、看炭盆、看砚台冻住了没有、看墨还有没有、给她磨墨张仙姑压着心事,她很想催祝缨,快点贴着郑大人去, 免再叫什么阿猫阿狗的狗眼看人低又欺负你了但是祝缨就是不动如山,她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金大娘子心里也有事儿,祝缨不是她们从牢里捞出来的,她总有点过意不去,又盼着丈夫能够早点回来。她不围着祝缨转,她正房堂屋里原地打转,边转边骂死鬼,怎么还不回来七郎面圣,你也面圣吗

    快到中午的时候,厨下又开始做饭,这些日子金大娘子家里也不知道买了多少个猪蹄子。这一回金良回来,估摸着又得有人过来蹭饭,金大娘子转着圈儿地吩咐“再多买十个蹄子回来”

    丫环叹了口气,劝道“娘子,你已经吩咐了三回了,再买,就买四十个了十口猪也不够你买的了”

    金大娘子一拍脑门儿“瞧瞧我这记性”

    到了中午的时候金良回来了,他没在外面耽搁也没带别的什么人,一边拍门一边说“我回来啦人呢人呢”

    来福开了门,金良拨开他,大步走进来“娘子”

    金彪率先跑出去扑到他的身上“爹”

    金良将儿子挟在腋下大步走了过来,祝家一家三口寄住在前院,张仙姑在厢房里催祝缨“快啊金兄弟回来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呢快迎一迎,问问有没有什么话捎给你的。”

    祝缨搁下笔,洗去了手上的墨迹,理了理袖子才走出去“金大哥。”

    金良提溜着儿子,猛一旋身,看到他从厢房里走出来,不由眯了一下眼睛。

    他与祝缨近两月未见,祝缨又长高了一点,也更瘦了,金良放下儿子,大步走到祝缨面前,重重地拍了拍祝缨的肩膀“好小子”手上又一沉,用力握了握祝缨的肩头,少年的肩头薄得像片纸,支楞的骨头隔着冬衣还是硌着了他的手。

    金良又拍了两下,说“好小子”

    祝缨道“大嫂等你很久了,一家子快去说说话吧。”

    “咳老夫老妻的,说什么走,一块儿喝酒去”

    祝缨微笑着往后撤了两步“我不喝酒的。”

    金良提着儿子的领子,看到妻子从后院出来,他不好意思地又咳嗽了一声“来啦”

    金大娘子道“回来啦”

    “哎。”

    金大娘子道“热汤热水都备下了,你洗洗脸,换身儿衣裳,穿这一身儿在家里给谁显官威呢快去”

    金良道“知道了”

    金家一家三口去了后面,期间儿子闹着问要捎了什么好东西给他,老婆说了这些日子的事儿,一是过年家里人情来往等等,二就是祝缨的事儿。金良都听着了,掏出个皮球给儿子,又掏出一把钱来“去玩吧”上半个身子已经往老婆那儿粘过去了。

    金彪抱着皮球跑路了,跑出去一半又折回来一要抓钱。金良被这儿子一撞,好险没一脚踹过去,骂道“小兔崽子”

    金大娘子咳嗽一声,手绢儿抵在唇边挪了两步,把钱塞给儿子,推金彪出去。也不看金良,就说“快洗脸衣裳在架子上”

    她挪到衣架后面看金良洗脸换衣服,金良问“怎么听说祝大哥两口子叫沈瑛给打了你说清楚些。”

    金大娘子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这些日子都没见着冯家、沈家的面儿,那天在街上看着了沈瑛,就想跟过去讨个情。哪知道沈家下人说不认识他们,当他们是讹诈的穷,哎,怎么就不认识了”

    金良道“怎么就不认识了狗眼看人低呗一路上都没跟人家搭什么话,七郎兴冲冲的要栽培调教,到了京城,他要抢人三郎也是个有气性的,硬没跟去,记恨上了呗。”

    金大娘子道“那现在”

    金良道“七郎午饭得陪着侯爷他们,叫饭后把三郎带进府去见一见他。”

    金大娘子高兴道“哎哟,那可是好了我这就看看饭好了没哎,还要进府里,你晌午也别喝酒了吧,晚上哪怕你喝一坛子呢别误了府里的差使。”

    金良道“行。”

    午饭的时候,两家人家是分开吃的,张仙姑一边吃饭一边说“郑大人这回不能再走了吧”又问祝缨,“你真要一条道走到黑呀”

    祝大道“看看你的碗。”

    “看什么”

    祝大道“碗里有干的吃了吧桌上有肉了吧”

    “我饿死也不想她有事儿。”

    祝缨拿抹布把两人喷到桌上的饭粒擦了,说“吃饭吧。饿死也是死,饱死也是死。”

    这个话题说过许多遍了,但是张仙姑总是很容易就又担心起来,一旦祝缨不接她的茬儿,她就又安静了。然后周而复始。

    吃完了饭,祝大就开始打瞌睡,张仙姑不用自己洗碗,就围着祝缨转,祝缨还是慢慢地写着字。

    察觉到张仙姑愈发不安,祝缨停下笔问道“咱们还有多少钱”

    张仙姑道“还有二十来贯了。”

    “家里的货还有么”

    “都搁着没动。那头骡子,我也托金大娘子找人给卖了,咱也养不起那个,车还没出手,都搁家里了。”

    祝缨心道,卖了货之后手上差不多有能个四十贯钱了,说“得拿出些来给金大嫂抵这些日子的花销,光给钱不好看,再备点礼物。”里外里一算,也得十几二十贯。不说在金家吃的这些猪蹄子,单是金大娘子肯收留,就不能跟人家太小气了。

    张仙姑道“你要去当差了,不得上下打点一下”

    母女两个算了一下,手上这就是紧了。张仙姑道“以往没钱的时候日子也过了,现在倒敢说二十贯钱不够花,这日子都是怎么过的呀”

    祝缨笑道“遇到意外开销就大些,以后我有了俸禄也就好啦。”

    “一准儿能有俸禄能有多少钱”

    “一个月怎么也得有个五贯钱吧”祝缨说,“我打听过的,京兆的狱卒能拿五贯。”

    张仙姑想了一下,说“那也行,咱们省着点儿,一个月还能攒下两三贯钱呢”

    母女俩商量了一阵儿,张仙姑没那么焦虑了,祝大午睡还没醒。金良已经吃饱喝足休息好,准备带祝缨去郑府了。

    他到了祝缨的门外,问一声“三郎在吗”

    张仙姑赶紧撩开了帘子说“在的,金兄弟,进来说话。”

    金良进来打量了屋里一眼,说“还行。你收拾收拾,我带你去见七郎。”

    祝缨惊讶倒“现在就去他没别的事忙了吗”

    金良道“路上听说你的事儿,就说,回来面完圣就要见你。他别人都还没见呢。”

    张仙姑又担心了起来“金兄弟,好事儿坏事儿这可不能怪我们老三啊我们冤呐”

    金良安抚道“大嫂、大嫂,听我说,七郎这是惦记着他,要栽培他呢”

    张仙姑才不哭了。

    金良道“我还有话跟三郎说。”

    祝缨道“娘,你也去歇歇吧,有金大哥在,我没事的。”

    张仙姑带上了门,有点不安心,去打醒了祝大“还睡还睡睡不死你快起来听听金兄弟跟孩子说什么了。”

    祝大揉着眼睛爬起来“你瞎操什么心”

    “要见郑大人呢。”

    “好事儿啊。”

    张仙姑道“老三说,郑大人事儿多着呢,得过几天才见,这又突然要见了,不奇怪么”

    祝大受不了她的聒噪,说“行行行,去看看。”

    他俩可算是来巧了,才到门外就听到金良的吼声

    却说,张仙姑一离开,金良就对祝缨道“见七郎前还有一个事儿,我私下对你讲的,你要心里有个数,现在就得拿定了主意,是定下主意,不是黏黏乎乎你那位岳母家你打算怎么办我听人说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可不能又想在七郎这里受栽培,又在那头当好姑爷的哼沈瑛也不是什么好亲戚”

    祝缨道“哦。”

    金良道“你可真得有个准话啊。”

    “知道了。”

    金良自认是一片好心,祝缨却回答得有些敷衍,忍不住地吼了祝缨“前程大事,你当闹着玩儿呢踏进京城这个名利场,一步踏错就要了命了多少人自以为聪明能够耍着人玩儿,最后都被人整死了你给我起来认真说话”

    张仙姑在门外吓了一跳,和祝大冲进去劝金良“金兄弟,别生气别生气,有话好好话,咱好好说,我劝她。老三啊,怎么回事儿啊”

    祝缨道“啊,没事儿,你们歇着去吧”

    金良道“不能走他糊涂了,你们当爹娘的不能糊涂啊他的亲事你们到底怎么想的窝囊不窝囊啊啊七郎就是有心栽培你,他养出你来,你再给沈瑛拾鞋去,寒碜谁呢”

    张仙姑马上说“我们不会高攀的本来就不是正经的亲事,两下一块儿过了难关就散伙的。这不一直金兄弟,我恨不得现在这亲事就不做数”

    祝缨说“大姐就被架中间了。”

    金良忍不住道“活菩萨,你还想着她怎么不想想你爹你娘他们的打就白挨了呀你说她是个好女子,那就是个仙女也不值当你爹娘挨她家的打你”

    祝缨道“我知道。我”

    金良道“话都到这里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祝缨道“我当她是姐姐,是亲人。至少要同她说个明白,不能叫她什么都不知道就”

    金良道“她就那么好”

    张仙姑喃喃地道“那确实是个好人。”被祝大拿胳膊肘捣了一下。

    金良道“大哥大嫂,你们是父母,做得了他的主,他自己也说不情愿要这亲事。咱们能把这事儿办干净了吗”

    祝缨苦笑道“你忘了,我的户籍和契书是合不上的,这事儿想要办得干净利落,要么两家都有意作罢。要么还得走官府,叫我爹娘过一回堂。到时候户籍又掰扯不清。”

    金良道“那打还能白挨了”

    张仙姑又心疼女儿,帮祝缨辩解“我们承花姐的情,总得看着她有个好归宿才好放手呀。”

    金良不骂张仙姑,故意骂祝缨道“你脑子呢你一天不离婚就一天是她的丈夫,除了你,她哪有好归宿我见过给老婆找下家的,战场上快死了,那得托付好了。你这算什么你不要她,看上有夫之妇的,能是什么正经男人值得托付么他娘家还在,舅舅还在,她姨父是丞相,能叫你把她发嫁了你,要是想要她,就打官司把她带回家,不想要她,趁早退步抽身你又不把人带走,又不撒手,你想什么呢这不是你会干的事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张仙姑本是被祝缨说动的,此时说“老三,她要的咱给不了。放手吧。你给她安排的好人家,能是什么高官公子人好不好的,咱在一边看着,能帮就帮一把。你得自己上岸,才能救水里的人。”

    祝大也说“你都不要这婚事了,人家凭什么听你的”

    是啊,花姐凭什么听她的呢她尚且不能对花姐说实话,怎么能让花姐闭着眼顺着她的话往坑里跳再说,她爹娘的打,真能白挨吗不现在还到沈瑛脸上,还是她吗

    祝缨脸上阴晴不定,说“我知道了,我把这就婚给离了。”

    金良道“真的你办得成”

    祝缨叹了口气,对金良道“呐,她舅舅的仆人打了我的爹娘,现在伤痕还有一些,验伤也不算全无痕迹。就算眼前没有,还能诈伤,反正是真的挨了打了。与沈瑛撕破了脸也没什么,早就没情份了,不过碍着花姐。明天一早,我就去找沈瑛,沈瑛要脸,冯家要脸,也必不会硬赖这门亲事,不管我是祝三还是祝缨,他想必也不会挽留。真想要胁我,我就上京兆府,京兆大印一盖,一别两宽。哪怕翻出咱们的老底儿来,我本也没个做官的命,从小吏做起已是不错了。”

    金良道“这不就好了吗是她自己命不好,要怨,就怨命吧,不能怨你。”

    祝缨苦笑,这件事儿,她还真没有个两全的办法,她说“我只怕她不怨我。”

    金良问祝缨“能走吗”

    “能。”

    金良自觉办了一件好事,说“走吧。”

    没有多余的马给祝缨,金良也就不骑马,两人并肩出了金家。

    金良看了一下祝缨,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哦这小子的衣服有点小了。心说,这可来不及弄合身的换了,不过他模样周正,还能看。

    金良总担心祝缨会被风吹倒,步子都放缓了一些,边走边跟祝缨说话,不再提什么亲事。他很为郑熹解释了一番,怎么写信给了钟宜,没想到钟宜也是个废物,竟然没办成,等等。

    祝缨安静地听着,她相信金良说的是真的,也相信钟宜确实去办了,不是她有多少份量,是闯祸的周游份量十足罢了。

    只是周游这回也没能完全脱身。

    祝缨轻轻耸了耸肩。

    等到了郑侯府上,金良带着祝缨从偏门入。金良对这里很熟,与路过的仆役们开着玩笑,年轻的男仆们叫他“叔”也有叫他“哥”的,还有年轻更小一些的叫他“伯”。

    一路几乎不见女仆。

    祝缨一路留意,这个府邸很大,比府城陈府还要气派一些。她曾在京城逛过一些时日,所见比这处更好的宅子并不多。

    正月末,花木都还未发芽,枝子却都修得规规矩矩的,有两株古松针叶深绿,傲然而立。

    金良带她到了一处屋子前,说“这是七郎的外书房,你站一下。”他先进去通报,很快,里面陆超出来笑道“快来”对祝缨挤眉弄眼的,比了比祝缨的个头说“你长高了”

    祝缨面无表情,故意踮了踮脚,因为陆超个头并不高,她这是小小嘲弄了一下陆超,气得陆超瞪眼。

    进了书房里,就被一股暖气包围了,这炭盆烧得比祝缨经历过的都暖和,鼻子一痒,她打了个喷嚏。郑熹道“着凉了”示意给她一块手帕擦鼻涕。

    祝缨接了,擦完了鼻涕,说“是屋里热。”把手帕放到了一边,老实站着。

    郑熹道“坐吧,你什么时候跟我客气过了”

    祝缨听他的口气不像生气,居然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还亲切了一点,也就谢了座。郑熹又对金良示意,金良这才坐下。

    郑熹道“长高了一些。”

    祝缨平静地说“过年了嘛,长了一岁。”

    郑熹并不说他曾与钟宜的周旋,更不提周游,只说“本该年前就安排你的,不想耽搁了,你又白受了一番搓磨。”然后他就改主意了。

    他说“你今天回家收拾收拾,明天开始,好好读书”

    祝缨愕然“什么不是说带我当差的吗”

    郑熹道“当什么差你得先读书,从明天起,你过来,到我这边学里,跟家里的人一起读书。”

    金良很为祝缨高兴,他说“还不快谢谢七郎这是咱家的家学,凡没进国子监那些学校的,都在这里读书的里头都是名师”

    祝缨说“我是来当差的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郑熹道“这就是你现在的差使了,等你学好了再入仕。不过几年功夫,我还耗得起。”

    祝缨道“我身家可不清白,到祖父这一代就没个根儿了。”

    郑熹平淡地看了她一眼,祝缨意识到自己犯了蠢这对郑熹这样的人,就不算是个事。郑熹要安排个人,可能都不用像王云鹤说的那样考试。这种事儿祝缨在民间也听过一些的。巴结某一贵人,就能得一官职。父祖户籍,再造一份就是了,她现在的户籍就是后填的。

    祝缨大胆地问“您的新差使也泡汤了”

    金良忙说“胡说八道”

    郑熹道“我自会安排旁人去干。”

    “能比我干得好吗”祝缨说。

    金良道“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你怎么”

    祝缨问金良“你挨过饿吗认真饿的那种,因为没有吃的才饿,不是有吃的吃不到嘴里或是一时饭没做好那种不是真饿。

    有人告诉你,再饿两顿,以后想吃什么吃什么。如果你从小饿到大,你是不会忍的,有那么一丁点儿东西,都要填进嘴里再想下一口在哪里。

    如果你从小不缺吃的,你是能多熬两顿的。

    这不是眼皮子浅,就是饿了。

    我饿了。不过我比别人强点儿,我虽饿不到两顿,但能饿一顿。”

    金良惊愕地看着她。祝缨仍然表情平静,她想好了,她得尽快有一个身份才行,官身。周游这种货色是不长脑子的,良民不足以保证自己全家的安全,得尽快弄个官身,虽然小官小吏也容易被人拿捏,处境比平头百姓可强多了。读个年的书够周游跟狐朋狗友把她往牢里扔八百回了。扔她还行,要是把她爹娘弄牢里

    郑熹点点头“这一顿,你想怎么个饿法”

    祝缨道“我考明法科。律书我已经读了一些了,还有令,花不了多长时间。反正是背书嘛经义之类,他们钻研得太深了,一时半会儿糊弄都糊弄不了,说话就露怯。背书,我可以的。考过明法科,您那差使里什么活我就都能干了。离考试还有点时间,来得及。”

    郑熹指着书房里某一架子上道“你要考的就是这些,怎么样”

    祝缨道“就算吞,我也把它吞下去。”

    郑熹沉吟了一下,道“也好。”

    金良不知道这样安排好不好,他也没听过“明法科”这个鬼东西,更不知道这玩艺儿是考什么、怎么考、几时考。正常人谁管这玩艺儿啊正要说话,甘泽急匆匆跑过来,在门外说“七郎,有件事儿”

    郑熹问道“什么事”

    甘泽进来,看了一眼祝缨道“三郎的爹娘,被人打了”

    却说,金良与祝缨离开之后,张仙姑就与祝大商量上了。

    张仙姑的意思“要不行我就上大堂上去,契书是我签的,有事儿我顶了”

    祝大骂道“你懂个屁你出面了,孩子身份怎么办好容易办了个新户籍呢”

    “那你说怎么办”

    祝大道“老子豁出去了走上沈家去,叫他再打我一顿你在一旁看着,他们打着了,你就叫嚷起来,说他们打亲家了嘿嘿,打了亲家,他还有脸要咱们孩子给他家当女婿”

    “是外甥女婿”

    “那就再去冯家吵一场”

    所有人千算万算,就忘了一件事张仙姑和祝大是跳大神的,干这一行的许多都是坑蒙拐骗混口饭吃。祝缨这样的,是这一行里的异类。

    这两口子要没点子歪心眼儿,混不到还能生养个孩子,又把孩子养大。

    两个神棍,向金大娘子借了来福,也是让来福在街口等着望风“只要我们不死,你就别出来。看要打死了,再来救我们”

    跑到沈府,依旧是自称亲家,祝大上回是求见,说话还老实,这回就会骂了,嘴里十分不干不净“忘了根本的王八”之类。

    理所当然地被打了一顿。

    两口子挨了一顿打,故意没挡脸,挂着彩跑到了冯家。冯家比沈家还莫名其妙,冯夫人压根儿连“亲家”是什么人都不清楚,门房就更不清楚了。看着这两口子疯疯癫癫的,拿扫把将人赶走。

    两顿打挨完,祝大和张仙姑放心了,坐在街口拍着大腿嚎叫。

    来福看得目瞪口呆。他知道世上有无赖,也见过许多无赖,但万万没想到住在自己家、对自家主人特别客气、还会抢着扫个地烧个火的这两口子也是无赖这两个人,能生出三郎那样的人来

    真是白日见鬼了啊

    来福赶紧上前,一手一个扶起两人“老翁,娘子,快起来哎哟,这是怎么闹的啊”

    三人来了这么一出,花姐在后宅隐约听到了丫环们议论。娘是亲娘,兄嫂却不是亲骨肉,嫂子那边儿的丫环看她的眼神都不太对了。她一问,那边的丫环就不会为她隐瞒,直接说“有两个叫花子,说是您公公婆婆,叫门上赶出去了。”

    花姐大惊,提着裙子一路跑到门口才被丫环婆子拦了下来,这也足以让她听清了是张仙姑在哭骂。王婆子劝她“小娘子,别理这些无赖,咱们回去吧。”

    花姐被她拦在臂弯里,又被两个丫环堵着,进退不得,急得哭道“是她是她怎么拦着她的呢那个是我婆婆呀。”

    王婆子道“怎么会呢您没听岔吧”

    “口音也对。”

    “同乡人多了。”

    花姐道“王妈妈,你不知道,她以前是给人祛病驱邪的,唱的歌儿都有调”

    张仙姑这跳大神的本事并不高明,会唱的所有曲子拢共就只有三个谱,花姐都听过,记着呢。

    这边花姐在宅子里要出去,那边张仙姑在宅外巷口哭着唱,热闹极了。

    那边王婆子急得不行,看到冯夫人被儿媳妇请了出来,王婆子上前诉说“说是小娘子的婆家,可看着真是不像啊忒不体面了这哪能行呢平民人家也不能要这样的亲家啊”

    冯夫人气了个倒仰,是万不肯再要这样的亲家的,也不用问她兄弟的意思,更不与嗣子、女儿商量。不停地说“这样无礼的东西怎么能做亲家这样无礼的东西怎么能做亲家”

    王婆子就撺掇着“您才是这家的老封君,您说话,谁能说个不字现您做主,把这门亲事退了吧”

    冯夫人认为有理,命人“把那两个花子叫到门房来,去取了小娘子的婚书来。”马上把契书退还,还要祝大也写退婚书画押。花姐还要说话,冯夫人将脸一沉“把小娘子请回房去没我的话不许出来。”

    祝大一心欢喜,脸上被打破了还想笑,牵扯动了脸颊的肌肉,扯出个狰狞的笑脸来。王婆子心中恼怒,道“你快写吧”

    祝大拢共不到三百字的学识不足以写一纸退婚书,冯夫人对管事道“你来草拟”

    管事写完,冯夫人看了,自己签了字,又让祝大签了名字。

    祝大与张仙姑如愿把这婚给退了两人拿回了原契书,拿着了冯夫人写的退婚书,按了手印。这门亲事的双方父母,真真“各生欢喜”,冯夫人道“既已不是亲戚,我便不留你们了来人,送客”

    来福在一旁看了个傻眼,与祝大、张仙姑一同被扫地出手。他一手一个神棍,也不敢就这么拖回去,又自掏腰包雇了辆车,将两人塞进车里带回金宅。

    金大娘子见了,吃惊地道“这是怎么了”

    来福今天亏大发了哆哆嗦嗦地把事儿说了“也不知道退亲有什么好开心了,这怕是被打傻了吧一路都在笑。”

    金大妇娘子骂道“掌嘴怎么能这么说客人呢去,请个大夫过来。”

    祝大还歪着嘴笑道“大娘子放心,我们自家的事,都办妥啦并不用上衙门去过堂”

    金大娘子万没想到他们能干出这个事来,一面请大夫,一面派人去郑府报信。

    书房里几个人听说书的一样听甘泽背了一套,都觉新奇。只有祝缨知道,她爹娘真干得出来这个事

    好久没见他们跳大神,几个月来两个人也认真以“将来小官人的爹娘”自居比较讲究了,她漏算了这一条

    阴着脸,祝缨道“咱们说好的,可不能变。”

    金良咽了口唾沫说“你、你、你手别抖,咱别生气啊。这里是京城,不兴当街杀人,刺杀朝廷命官更是死罪你,你别去找沈瑛,也不能这么去找冯家算账,听着没”

    祝缨微笑道“我可没生气呢,我的爹娘把婚都退了,省我事儿了,我哪敢生气啊”

    郑熹道“套个车,你们快些回去吧,取些跌打药带走。”

    金良道“哎”

    祝缨道“您还没说,咱们刚才说好的,算不算数明法科我可考了。”

    郑熹道“自然是做数的不过几个月,我等得起先去照顾你父母的伤。”

    祝缨对他一揖,拖着金良出了门。

    金良老老实实跟着走了一段,跟她说“药”

    取了药,把祝缨塞上车,飞奔回家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