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行间，他忽然看到人潮中有一个熟悉的背影。快步赶上前去，从侧面一看，又惊又喜，叫道：“郑总！”
那人回过头来，一脸惊讶，正是张信的老板郑德全。郑德全停步打量张信，道：“你是……张……小张？”张信笑道：“是，小张。郑总你也来了？”郑德全一脸无奈地道：“难道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张信道：“公司现在……怎样了？同事们都没事吗？”郑德全道：“大部分人都失联。活着的人数我已经让人事部门在统计了，目前还不知道具体情况。你电话报平安没有？”张信微微点头，心想，只顾寻找儿子，匆忙间却忘记了给公司报平安，这事自然不能让领导知道。
两人寒暄了几句，便即默然。
张信忽道：“郑总，我问一句不该问的话，希望你不要介意。”
郑德全道：“你说。”
张信顿了顿，道：“公司以后会怎样？会不会就这样垮掉？”
这位郑德全郑总，本是国资委企业改革局副局长，履职期满后空降到张信所在的国有企业当总经理，两年间推行了一系列转型改革的措施，平素颇有威严。这时听张信如此发问，双眼一瞪，道：“你说呢？当然不会！如果这次灾难是世界末日，那我无话可说。但如果不是世界末日，当然也不是公司的末日。我预测公司在这次灾难中将损失十亿元的资产，还不含各项税费。但是，小张，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只要人还在，公司就在！何况，我们是国有企业，灾难之后国家一定会给我们拨款，补贴亏损，帮助我们重建家园，恢复生产。到那时，我们就可以用那笔钱招兵买马，东山再起，再续辉煌，继续履行国家交给我们的使命。”说着踌躇满志，神采飞扬。
郑德全向来是直接与中层管理人员交流，除了全体员工大会上讲话以外，单独与员工的交流却十分罕见。这时对着张信这个小职员滔滔不绝地说了那么多，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郑德全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又开始谈论着公司未来五年的发展规划，市场该如何转，产品该如何转，营销思路如何如何。张信只是默默地听着，也插不下嘴去。说了半天，郑德全忽然问道：“小张，你对公司的未来怎么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张信心道：“我能提什么意见？公司以后怎么发展还不是你们当官的说了算。”他心中怎么想，脸上立刻表露了出来，道：“公司以后怎么打算是你们领导考虑的事，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我儿子。”郑德全脸色微变，道：“小张啊，你这个情绪不对啊，你是公司的员工，应该有大局观。怎么能够把个人利益摆在集体利益之前呢？”
张信胸中升起一股无名火，愤愤地道：“郑总，我儿子是死是活现在还不知道，你不来关心，却跟我扯什么大局观，什么集体利益？公司以后存不存在还不知道，未来怎样谁也不清楚，所以公司的未来我并不关心，也没有心情关心。”
郑德全也火了，喝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一个小小的科员，还是个外聘工，敢跟总经理这么说话，太放肆了！我看得起你才跟你说这些话，你别不识抬举！”张信冷笑道：“老郑啊，您这个情绪不对啊，现在大难临头，求生才是第一位，身份地位都没用了，人人都是平等的，也不见得谁就高贵谁就下贱了。无论是总经理也好，一般的科员也罢，谁能挺过这一关活下来谁就赢了，您说是不是啊？”
郑德全恼羞成怒，大声道：“你没本事就算了，上班不做正事，看报纸、上网、玩游戏，工作不怎么样，脾气还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平时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了，只是看在你叔叔的面子上才容忍至今。像你这种思想有问题的人，我早就想开除你了！我现在就开除你，你立刻给我卷铺盖滚蛋！”
张信哼了一声，不屑地道：“随便你，我不稀罕。工作没了还可以再找，儿子只有一个！再见了，郑——总。”他故意把“郑总”二字拖得极长，说得极慢。
郑德全不再说话，怒气冲冲地走开。
张信长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工作与家庭孰轻孰重，他今天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答案。长期的庸庸碌碌，让他郁闷难当，这时终于如洪水决堤般发泄出来，心中只感痛快莫名。虽然丢了工作，他却一点也不感到遗憾，反而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大石。他只觉得，这是人生起点，而非人生终点。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宇宙的事物本是新旧交替，恒星衰老坍塌，爆炸形成黑洞，黑洞吸收物质，损失质量，最后爆炸，又形成新的宇宙，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无论外界发生多么剧烈的变化，生命本身却是永恒的。
张信正低头思考着生命的意义，忽感肩上有人轻轻一拍。他扭头一看，只见两个陌生的老人正笑吟吟地望着他，一个是老大爷，一个是老太太，都是六十岁上下。老大爷的一只手放在他肩上，显然那一掌是他所拍。
张信一愕，问道：“您好，有什么事！”老太太笑眯眯地道：“你姓张是不是？”张信道：“是啊，你们……”老太太道：“你没见过我们，但我们见过你，在照片上。”张信奇道：“照片？”老太太道：“相亲会上的照片。我们是王茜的父母。”张信与王茜是通过相亲认识，两人交往之前双方父母只是看了对方的照片，王茜父母阻止双方婚姻不成，便从不认同张信是女婿，也不许他上门，因此王茜父母认识张信、杨蕙芝认识王茜父母，张信却不认识他二人。
张信一惊，肩膀连忙一缩，脱离了那老大爷的手掌。他正没好气，听眼前二人说是前妻的父母，淡淡地道：“两位老人家有什么事？”
老大爷道：“你刚刚跟你们领导说的话，我们都听到了。小伙子不错，有骨气，敢跟上司叫板，我们欣赏你！”
“那又怎样？”张信冷冷地道。眼前这两个老人当初极力阻拦他与王茜的婚姻，可说是造成他婚姻破裂的原因之一，而作为外公外婆也从来没来看过外孙一眼，他对眼前二人实在无甚好感。虽然他与王茜离婚多年，心中还是对眼前的两人颇存芥蒂，雅不愿跟他们多说什么。
老大爷不答他话，看了老伴一眼，问张信道：“我们的外孙在哪里？能否让我们见上一面？”
张信哼了一声，道：“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们。你们什么时候关心起小望来了？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的事跟你们两位有什么相干？”
听他出言不逊，那老大爷和老太太却不生气。老太太仍然笑眯眯地道：“没什么，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你对我们有意见也是情有可原，我们也不来怪你。刚才见到你跟单位领导顶撞，说的话很有意思，很合我们脾胃。你以后一定大有可为，把茜茜托付给你，我们很放心。所以，不怕你笑话，我们希望你跟茜茜复婚，我们老两口可以从中撮合协助。你说呢？”
张信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愣才道：“你说什么？”
那老大爷道：“我们要你跟王茜复婚。”
张信迟疑了一会儿，缓缓地道：“我拒绝。”那老太太脸色微变，道：“为什么？”
张信冷笑道：“为什么？都几十岁的人了，多享受一下退休生活，少开点国际玩笑吧。我跟王茜都离婚四年了，你们才来说这个，当我姓张的是什么人？反复无常的小人？告诉你们，我选择了这条路，就算再艰辛，再痛苦，也没有回头的打算。我从不后悔跟她结婚，跟她离婚我也不后悔，不是我薄情寡义，而是覆水难收，就这么简单。”又道：“再说了，复不复婚是我的事，好像还由不得您二位来做主吧？五年前你们阻止不了我跟王茜结婚，五年后也一样，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哦，差点忘记了，令爱是政府高官的千金小姐，像我这种平头老百姓哪里高攀得上啊？”这一番话他憋了许久，说出来痛快淋漓。
那老大爷正要发作，却感到老伴扯了扯衣襟，只得含怒不言。
只听那老太太说道：“跟你说实话吧，那个李老板贿赂官员被举报，丢下茜茜一个人逃到国外去了。你知道茜茜自尊心强，一个人在外面租房住，不找工作也不找对象，又一直不跟我们说，我们老两口也是今年年初才知道这个事的。”张信道：“她现在怎样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麻烦您老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的。”那老太太道：“她……她失踪了！病毒爆发以来，我们就跟她失去联系，打电话也不接，到处都找不到人，周围所有人都问遍了都没有她的消息。我们老两口刚刚听到你说正在找我们的外孙，所以希望你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也帮忙寻找茜茜的下落。事成之后，我们会付你五万元现金的。唉，我们老了，这样的事实在力不从心。万一茜茜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老两口也不想活了了。求求你了，呜呜，呜呜……”说着跪在湿漉漉的地下，泣不成声。
张信迟疑未决。眼前的两位老人可怜巴巴地前来求肯一个晚辈，何况又是曾经的老丈人、丈母娘，按他的本性，要拒绝他们的请求实在不近人情。可是这两个老人举手投足之间说的每一句话，不知如何，总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知不觉生出一种厌恶戒惧之感。
踌躇半晌，张信说道：“我现在主要是先找到小望，其他的事暂且不考虑。不是我稀罕你那五万块钱，而是反正我要找人，沿路不妨顺便看看。如果有王茜的下落，那是你们的造化。要是没有她的消息，到时候你们也别怪我。”那老太太破泣为笑，站起身来拉住张信的手不住摇动，连连称谢。那老大爷哼了一声，眼望别处，傲然不语。
张信不愿跟他们多说，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只听那老太太大声说道：“小张，你是好人，我们现在才真正了解你。我们还是希望你跟茜茜复婚。你们复婚后，我们就把所有的财产赠与小望，还有三处房产，都一起过户给小望，一共一千万喔！”
“那是你们的事！”张信摆了摆手，也不回头，在周围难民艳羡不已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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