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让我辞官”

    沈鸣山捶案道。

    “这件事我沈家没有半点错,阿慈也没有半点错晋王也不知招惹了谁引来这样的祸事,平白牵连了我们阿慈,现在却让我辞官”

    “我若此时走了,这件事便再也说不清了他晋王是无所谓,即便名声再坏也是皇室之人,有陛下护着他,有淑妃护着他,没人敢拿他怎么样。”

    “可阿慈呢我们阿慈又该如何世人会如何看待她她今后要如何婚嫁”

    他满面怒容,在屋中来回踱步。

    苏氏坐在床边,面色很是憔悴。

    她胎像本就不稳,前两日又晕倒一回,醒来后大夫说她思虑过重,不易于养胎,让她不要多思多虑。

    可说归说,如今这般情形,她又如何能做到呢

    苏氏倚着引枕沉默许久,最终开口道“鸣山,就听陛下的,辞官吧。”

    沈鸣山身形一滞,转头看向她“念清”

    苏氏苦笑,缓缓道“京中这几日的事情我也听说了,虽不知幕后之人到底是谁,但显然是冲着晋王去的。”

    “晋王是陛下最宠爱的孩子,除非实在无法,不然他定会全力维护晋王。”

    “若是事情像现在这般一直僵持着,你说接下来会如何”

    短短数日,成安侯府内发生的事便传的大街小巷人尽皆知,朝中弹劾晋王的折子无数,几大书院集体罢课,御街上还闹出了人命,幕后人显然是急于把晋王拉下马,一刻都不愿多等。

    “自古女子皆爱惜自己的名节,读书人家的女孩子更是自幼熟读女德女诫,将贞洁看的比命还重要。”

    “我猜那幕后之人或是以为阿慈亦是如此,以为事发后她定会自戕。届时世人眼中便是晋王逼死了阿慈,逼死了一个寒门官员的女儿。陛下即便再怎么维护晋王,也须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到时晋王轻则被贬出京,重则被废为庶人。唯有如此,那幕后人才算是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但咱们阿慈不是那般轻易自戕之人,如今京中两派说辞僵持不下,再这么下去我怕不等洗脱冤屈,阿慈就莫名在自己房中悬梁自尽了。”

    从昨天那书生撞刀而亡就可看出幕后人已经着急了,若局势再无变化,谁知道他会不会想办法让沈嫣“自尽”

    沈家小门小户,连个家丁护院都没有,对方若真想动手,只怕是容易得很。

    沈鸣山身躯微颤,垂在身侧的拳头渐渐握紧,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不甘就这样带着女儿不明不白的离开,却也知道苏氏的话是对的。

    他想要证明女儿的清白,可若是要以死才能证明,值得吗

    苏氏探手将他拉到身边,道“咱们主动辞官带着女儿离开,虽未能证明她的清白,却也表明了咱们的态度。”

    “京中会说是陛下维护晋王,不肯给咱们主持公道逼走了咱们。虽未见得有什么用,却也好过让阿慈丢了性命不是吗”

    皇帝提出让沈鸣山辞官的同时还提出会让人暗中护送他们,保证他们一家三口平安回乡。

    这既是保护沈嫣,以免幕后之人贼心不死路上对她动手,也是为了避免晋王摊上逼死沈嫣的罪名。

    等他们回了乡,京城这边的风声差不多也过去了,幕后之人也就不会再揪着沈嫣不放。

    这并不是什么好计策,但在短时间内查不出线索,沈家又不愿让沈嫣入晋王府为妾的情况下,已经是对双方最好的安排。

    沈鸣山看着苏氏拉着自己的手,看着她脸上哀求的神色,终是咬了咬牙,道“好,我辞官。”

    北风呼啸,一阵狂风夹着鹅毛大雪席卷过来,转眼就能把人裹成个雪人。

    沈嫣在风雪中前行,眉毛已是一片雪白,连睫毛上也结出了冰珠,白皙的面庞隐隐发青。

    他们半年前回到营州甘宁城,起先还算太平,但街坊四邻见他们才去了京城不到一年便又忽然回来,沈鸣山还没了官职,好奇之下便打听了一番。

    京城离营州虽远,但消息传的再慢也终究是会传回来的,于是不少人都知道了沈嫣和晋王的事。

    因为晋王名声不好的缘故,京城还有不少人觉得是他欺负了沈嫣,但在这边境小城,大家只知晋王是皇亲贵胄,而沈嫣则只是个穷书生家的女儿,相貌虽生的不错,却也没到美若天仙的地步。

    是以相信晋王欺负了她的没多少,倒是说她勾引了晋王的人很多。

    若非沈鸣山当初在县衙做县丞时帮过不少人,那些传言只怕更难听。

    当初他们离京时,皇帝曾要暗中给他们一笔赏赐,足够他们一家锦衣玉食过完一生,但夫妻俩言辞拒绝了。

    这笔赏赐虽然没过明路,但一旦被人知晓,就会被说成他们是收了银子才肯离京的,届时沈嫣与晋王的事就更说不清了。

    皇帝无法,只得将赏赐收了回去,沈家三人就这么回了常州。

    没了官职,一家三口只能靠原有的积蓄度日,但沈家本就清贫,这些年攒下的银子实在不多。

    沈鸣山在京城任职时的俸银虽比之前做县丞时多了不少,可京城物价贵,租宅子又花去了一笔钱,除去日常花用也就不剩什么了。

    好在回来后没多久沈鸣山就在一处私塾找到了活计,当授课先生,多少能挣些束脩。

    苏氏针线好,偶尔接些针线活帖补家用,沈嫣则模仿父亲的笔记给书局抄书,也能挣些钱。

    倒不是她自己的字不好看,而是她七岁就开始给书局抄书,抄了九年,不少买书的人已经认识她的字迹,在听说了她和晋王的事后不屑于买她抄的书。

    书不好卖,书局自然也就不肯收,她只得模仿沈鸣山的字迹,拿给书局时只说是沈鸣山抄的。

    如此这般,一家人的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前些日子苏氏接了周家的活,给人缝制几件冬袄,说好了下第一场雪之前送去就行。

    谁知今年初雪却来的又急又猛,比往常早了近一个月不说,还越下越大,不过两刻钟便将屋顶都染白了。

    苏氏从窗缝看着外面的风雪,道“我就不该让她去的。”

    给周家缝的冬袄前两日就已经做好了,她本打算等沈鸣山休沐的时候让他送去,谁知这雪说下就下。

    沈嫣当时本在房中抄书,见状拿了做好的衣裳便要往周家去。

    苏氏怕她受凉,开口阻拦“都已经下雪了,你这会便是送去也已经晚了,何苦跑这一趟,还是等你爹休沐时让他去送吧。”

    沈嫣却自顾自换好了衣裳,道“现在送去也能证明咱们按时把衣裳做好了,只是没想到雪下的这么早罢了。若等雪后再送去,怕是会被人说咱们不守信。”

    周家夫妇为人虽然不错,但架不住家中有几个嘴碎的下人,每次收了苏氏做的衣裳都要嘀咕几句。

    没事时尚且如此,有事时不知要说得多难听了。

    沈嫣不在意他们如何编排自己,但不想听他们说爹娘的不是。

    她不顾苏氏的劝阻戴上风帽便出了门,苏氏叫了几声没叫住,挺着大肚子又不方便去追,只得叹了口气转回了屋里。

    眼见着两个时辰过去,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沈嫣还不见回来,苏氏急的在房中来回打转。

    甘宁城不大,天气好的时候半个时辰都够走个来回了,何况周家离他们沈家就两刻钟的路程,就算是下着暴雪沈嫣也早该回来了。

    好在因为天气不好的缘故私塾今日提早散学了,沈鸣山已经回来,衣裳都没换灌了杯热茶便往外走,边走边对扒在窗边时不时打开窗缝往外瞧的苏氏道“别总开窗,冷风都灌进来了,你怀着身孕呢,仔细冻着。”

    “咱们县城就这么大,出不了事的,阿慈兴许是顺路去了趟书局才耽搁了,我这就去把她找回来。”

    他说着便要推门出去,房门才推开一条缝,苏氏的声音又响起,带着浓浓的欣喜。

    “回来了回来了,阿慈回来了”

    沈鸣山一听,伸出的手并未收回来,更加急切地推开门,大步迎了出去。

    沈嫣其实根本没去书局,今日风雪太大,她从周家回来时看到路边一处简陋的棚屋被吹倒了,里面压着人,便将人救出来送去了医馆,这才回来晚了。

    见父亲已经从私塾回来,她顶着满身的雪笑了笑,刚要开口唤一声“爹”,忽然听得耳边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隆声。

    沈嫣还以为是打雷了,脑子里刚闪过“大冬天的怎么打雷了”的念头,就觉得脚下的地面像是变成了海浪,波涛汹涌的翻滚起来。

    她的身子也跟着不受控制的摇晃,瞬息间便明白发生了地动了

    娘

    娘还在屋子里

    沈嫣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往房门的方向奔去,才踏出房门的沈鸣山反应更快,一个箭步冲回屋内,朝着苏氏所在的地方疾奔而去。

    他一把抱住苏氏便往外冲,眼看着就要跨出房门时,又一阵沉闷的轰隆声传来。

    沈嫣摇晃着跌倒在地上,正努力撑着身子爬起来,就看到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房屋瞬间倒塌,离门边只有两步之遥的沈鸣山与苏氏被齐齐压在了下面

    “爹娘”

    “爹”

    “娘”

    一滴泪从沈嫣眼角滑落,混沌间她觉得身上好热。

    听说人在雪地中待久了就会这样,明明是冷的,却觉得热。

    她记得自己在院子里疯狂地挖着积雪,拼尽全力想要将满地的砖瓦和倒塌房梁搬开,想要将爹娘救出来。

    可是碎裂的砖瓦太多了,倒塌的房梁太沉了,她挖了很久,搬了很久,明明能看到爹娘被压住的身体,却无法将他们挪动半分。

    她的两只手血肉模糊扎满了木刺,她看到积雪中漫出大片血迹,刺得她眼睛生疼。

    到处都是哭喊声,天空洒下的雪似乎也都变成了红色,整个世界一片血红

    热,真的好热

    她终于是要死了吗要随爹娘一道去了吗

    沈嫣睫毛轻颤,缓缓睁开了眼。

    入目是轻纱帷幔,织金锦被,以及一张并不陌生的男子容颜。

    这是

    沈嫣猛地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又看向四周陈设。

    成安侯府

    这是成安侯府的那座跨院

    她不是在甘宁城吗怎么会回到这里难道难道先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是她梦中的幻象

    齐景轩睡得正熟,怀中的“被子”忽然被抽走,将他惊醒。

    他先是迷迷糊糊看向四周,然后看到身旁呆坐着的一个女子,茫然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明。

    他坐起身,嗤笑一声,道“又是这套,也不换点新花样。”

    和“梦”中一样的言语让沈嫣渐渐回神,动作僵硬地转头看向齐景轩,听到他一字一句地说“别说本王喝醉了,根本不记得睡没睡你,就算真睡了,也不过一场风流韵事罢了,传出去丢人的也不是我。”

    一样的。

    一模一样。

    就连那轻蔑的笑声和鄙夷的神态都一样。

    不是假的,那不是梦,是真实发生过的一切。

    沈嫣陡然清醒,连衣裳都来不及整理就要翻身下床。

    只要离开这里,只要不被别人看到她和晋王在一起,那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是她才刚扶住床边,还未来得及把脚放下去,外面便传来了院门被推开的声音。

    沈嫣面色一僵,所有的动作都顿住了。

    为什么

    为什么让她重回到此时

    为什么不能回到再早一点的时候,回到花园里回到母亲身边

    为什么明明又给了她一次机会,却又要让她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沈嫣颓然地坐在床上,前世种种在她眼中一一浮现。

    莫须有的罪名,诸多不屑的言语和讥讽的神情,爹娘想要帮她正名却不得其法的无奈与痛心。

    狂风,大雪,鲜血,永远搬不完的碎砖瓦,永远挪不动的房梁,以及被掩埋其中的爹娘

    两行清泪自沈嫣眼中落下,她抬起手,缓缓拔下了头上的发簪。

    既然如此,那就在这里结束吧。

    只要她死了接下来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齐景轩对外面传来的动静丝毫不在意,坐在床边一边不慌不忙地整理衣裳一边回头说道“你若以为爬了本王的床就能当晋王妃,那我只能送你两个字,做”

    话还没说完,就见那女子握着手里的簪子,噗嗤一声用力刺入了自己的脖颈。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齐景轩半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