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眼前的景皆转为暗色，余晖聚山头，树枝随风轻晃，老鸟在粗树枝上长眠。
李倾伫立楼阁上，双手搭在阑干上，远望人来人往的集市。
“倾儿……”渐渐变得熟悉的声音响起。李倾一惊，转头见李斯迎面走来。边走边微笑着道：“近来陛下政务繁忙，我也一时难脱身，已很久没来看你了，今日听陛下说要将你撤职查办，我才找上了你……如果我向陛下求情的话，他看在我的薄面上，或许不会把你怎么样，不过，从此，你就不再是朝中官员了。”李倾听闻此言，细眉微皱。
李斯见状，便了解情况，淡淡道：“不满意的话，我可以尽量向陛下求情，不罢免你的官职，只是，依我对陛下的了解，他一定不会放心让你再掌稍大点的权了，你会去作一个小官，这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官是可以慢慢升的，你的背后有我，就算无官职，也没人敢把你怎么样，只是我知道你要强，作了小官后，我只希望你能吸取教训，做个好官，低调行事，一些事，不能太过露骨。这官场，可远远没有你想象的那般简单，若你不改，迟早会落在比你更厉害的人手中，我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保护你的，你也不能依靠我一辈子，而且，官越大时越需谨慎，陛下，可没你想象的那么蠢。”
李倾思量了一番，行了个礼：“恩公放心，倾，谨记恩公教诲。”
漫步园中，树枝轻晃，那长眠的老鸟随风落下，李倾本能地伸手接住，园中下人惊愕地看向李倾，似乎在好奇为什么不把它扔掉。李倾抚摸着老鸟的羽毛，眼里写满了怜惜：“这身上还缠着布条，这不是去年冬夜被我救下的小鸟么，真是想不到呐，一年前大雪纷飞之时，有幸遇到了我，命不该绝，一年后的今天，它已垂老而去。这命，可真是脆弱啊，我也是在一个大雪纷飞之时被救，命不该绝，不过，我不甘心最终也这样离世，我会在这残忍的世道留下脚印，让他们知道，让这万物承认，我存在过。”
李倾停在那棵树下，仰望苍穹，飞鸟划破傍晚的天空，回眸，不远处杨柳的柳絮随风飘舞。
繁华梦醒，李倾猛然坐起，仿佛魂归三年后的今天，又是一个傍晚。
作为一个县令，他不理事务很久了，不分日夜，疲惫了，倒头就睡，现在，他只觉得头很疼，似乎失去了什么，是记忆么，若是记忆的话，那么他再怎么努力找，也只是徒劳，因为他已经努力无数次了，可始终无法想起八岁和八岁以前的事。
斜趴在几案上，左手扶额，右手游荡到玉佩旁，握紧玉佩，涌上心头的阵阵的痛，令他深感折磨。
我……到底是谁……这个问题困扰了他整整九年。
像是被抽去了魂魄，他无力地坐起，本能地伸出右手，摸到了一个玉镯，他将玉镯放置眼前，却从不眨眼，直到再次放下玉镯，也不曾转眼，像是在死死盯着一个人的容颜，那女子在他眼前浮现的一瞬间，泪珠落下，他依旧默然。
“韩兄，我收养了你孙子，你在那边能看到么……”周遭披上了暗灰色的轻纱，李斯独坐丞相府园中饮酒。猛灌下几口后，盯着几案上的酒，淡淡道：“以前，你就坐在对面，对，就是那里，你我畅饮，只不过那时，不是在丞相府，那时我的生活远远不如你，那时我就在想，我什么时候才能与你平起平坐。而今已过多年，每当我想再见你一面时，我总是自责，我后悔，后悔当初没能保住你，你知道的，我有太多的无可奈何，你可以理解么。对，我自私，我贪生怕死……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孙子你我之间的恩怨，我只会收养他，把他当自己孙子照顾，我知道这种小事无法弥补什么，我知道，我是个虚伪的人……我想一直这样享受荣华富贵，我再也不想被人看扁，我只需看陛下一人的脸色就够了，我想就这样和家人过平静的生活，直到和你一样去了那边……”说罢，轻叹口气，继续饮酒，带着那一丝感伤。
情淡如水，伤烈如酒。
宣室殿，嬴政刚批阅完今日的奏折，抬头望着殿外的夜空，伸了伸懒腰，走出殿外。凝视着静如止水的夜空，记忆飘转至儿时身处赵国的日子里，他至今犹记，那灾荒、那疫病，曾害得那么多人流离失所，命丧回家的途中，他也差点熬不过去。尽管时隔多年，可他依旧可以清楚记起，七年前自己在博浪沙丧妻丧子时的悲痛。直至今日，翎儿依旧生死未卜，虽说，他一直坚信，翎儿还活着，或者说，也算是在安慰自己。
“朕厌恶战争，厌恶乱世，天下久分必合，本以为统一六国，朕勤于政务，就能换来永久的和平，只可惜，每一场战争，每一次厮杀，都会换来无尽的仇恨，这仇恨散布在王朝的每一角落，将不断地引起更多的厮杀，谁拥有了这天下，谁就必须承受它，承受这永无止境的仇恨所带来的恶性循环。”嬴政深知这道理，所以他一直都是这样在最无力的时候告诉自己，自己是帝王，要撑起整个王朝，必须撑下去。于是，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今天。
来世，作个平凡人家之子，或许也不错，就算平凡人所受之苦与之均等，亦无怨无悔，亦不枉此生。嬴政驻足远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他满意地淡淡一笑：“算了，此生，不过如此，已经很好了。”
好寂静的夜晚，好美的月色，而今天下还算太平，难得有此闲暇之时，一人赏月太过悲苦，不如叫李爱卿前来共赏。说罢，便吩咐人去丞相府邀请李斯，嬴政摆好了酒宴，呆望着深邃的夜空，静静等待。
这一天里，子婴也按自己的计划办了不少事，孟辰一直暗中跟随在其身后，直到他被冰清县的人抓走，再次入狱。虽说，他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
子婴，我会回来看你的，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孟辰终于还是在沉默中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子婴，路上，他那干涸已久的双眼再次掉下了泪珠，这一切的一切，就好像他们儿时的第一次分别一样。
年光改变了你我，转眼间，你我的路，你我的步子，已相差甚远，还有，你我的距离……我依旧相信你的一切，你依旧是我最好的朋友，这点，在我心中，一辈子都不会变，不久前看你第一眼时，其实我很兴奋，我很欣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若今生真能如此，有你陪伴在我身旁，我死而无憾。兄弟，我相信，如有缘，定会再相见。答应我，这辈子，要活得长久，起码，最终，是你送我，而不是我送你，我已厌倦了送走一个又一个的朋友，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最终你能赶来送我，能有你在最后一刻来看我，陪我，我便别无他求了。一路上，这样的心绪相随，孟辰的眼前，不断地在眼眶的湿润中模糊。
清幽的月光下，孟辰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渐渐缩成了一个点，若隐若现，直到最后，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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