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九月已遥遥衔冬,夜里降霜下雾,和关内寒冬无二。赵过厚厚实实地捂了几层毛毡,到寒烟笼罩的清晨来临探出头,但见狄阿鸟披在身上的皮裘灰白一片,连面孔上也是白眉锁愁,真不知他是保持着跟自己说最后一句话时的姿势未变,还是一见自己爬起来又立刻坐成端庄相。
东奔西走了大半年,赵过在山窝子里圈就的混沌内心深受冲击,反而更难捉摸世间的百态,他也只有立在狄阿鸟身边这一刻,被沉重和肃然逼迫,不得不去感觉。
衰草连成大片的黄灰,天低地近,远处传来哀婉的歌声,令人荡气回肠,沉凝静气。他唏嘘,踱脚,热身,扶握剑柄往远处看,破天荒地说了几句深思熟虑的话:“阿鸟。夜里有神灵来过吗?!光想也没用!做了才知道!”
这句话对狄阿鸟并没半点用。
狄阿鸟岂是光想不做?而是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做好!
夜间,他阿爸的神灵乘寒风出现,但只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就随风飘散。
到这一会,他头脑正被寒风刮得发紧隐疼,觉得自己到了最通灵的时候天竟然亮了,大为懊恼。
万事纷沓来如椽,愁肠百结奈何舒?
脑海中闪过那道若隐若现的光亮,他沈吟不语,只是琢磨那某个瞬间闪过脑海、不太透彻的想法,回答赵过说:“让我再呆一会。你先去舞剑!”
说完。他就站起身,像株壮实的山树立在那里,迎着霞光,抬起双手。
十余位萨满,不知是以为这等虔诚可以感召长生天;是觉得自己修炼时试过,可以忍受;还是事不关己,己不过问,只时时在狄阿鸟身边吼跳,洒清水,洒,不断有激动的大呼回荡,请求长生天腾格里,请求草原狼神草邻阿黑和苏鲁锭,请求山林虎神,请求地神,风神,火神……请他们降临这里,给英雄的后人赐福。
黎明前的薄雾,黑夜降临时的凄寂,朝升夕阳之气象,开阔漠野之黛色,岁终的蓬蓬枯草,飘忽在天壤的绯云,万象万物流转于他的身畔,时而辉煌,时而败落。
星斗在辗动中移转,昼夜交织而过。
这“再呆一会”便是两天两夜。
狄阿田他们到来时,已经是第三天。
远一些的亲族兄弟都已经来到,但还没有人注意到,为什么巴牙和武士突然反常,增加到前所未有的数量。
当日,白玎沙一憋怒就更怒,眼看狄阿田暗有喜色,一回去就去喂大铁链拴了的狼,就让人射杀去,而后拿她狠狠出气,不但责了个“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养狗也能看家”,还给她一顿马鞭。
狼是狄阿田磨破了牙才央求阿爸要来的一只。
她虽只是为了虚荣而要,却深知阿爸对自己的溺爱,此时阿爸不在了,却没有别人的百依百顺,不但觉得是被伤害,还更为阿爸伤心,几天都不再理人,一路哭得像泪人。
除了一个还半事不懂没来的小阿弟,阿豆,阿景都跟来了,但他们被坏消息浸透、吓到,心里脆弱得很,一被她这个阿姐感染,也是“哩哩啦啦”下雨一样,来到被风一吹,个个春了脸。
张铁头见到他们的大四轮车停滞,就躬着腰跑来接人,抬头见过,就把眼睛落到阿景身上,感受寒风的程度,看看年龄小的孩子能不能受得了这天气。狄阿鸟的伯爷爷管束家族少年,要求他们到风马下去守候,但狄阿田几个人年龄都太小,阿景才五岁,怎么能长时间站到冷地里呢。
一时间,他不知道怎么安排。
刚一迟疑,狄阿田就绵绵地叫他:“那个阿哥的丑巴牙,你怎么不给我行礼呢?”
张铁头一愣,正要照做。
就见狄阿田吸吸鼻子,克制地一抹,挥动小手罢休,哎怨说:“算了……,也不指望你,我阿哥呢?”
带她过来的武士长留下阿豆、阿景由嬷嬷照料,和狄阿田一起上去。走到灵坛,那里已经围满武士和亲戚。
狄阿鸟脸色青冷,积毁销骨,却旁若无人,嘴角升凝一丝淡淡的微笑,似乎已经超脱凡物。
不得不留着这儿的人早看得不耐烦,心底咕哝着他怎么还不下来,是不是冻死了,但也却不得不缩着身子,保持肃穆,直到刚上来的武士长鱼里阿黑打破沉默。
鱼里阿黑是鱼木黎的堂弟,刚被白玎沙提拔不久。
他一眼看下来,突然发觉一个铁青脸的汉子,不禁急到跟前,用大手拉上,不顾对方疼跳一步,喜形于色地问:“是逢术大爷。你怎么回来的?其它人呢?”
逢术身上还有大小伤口几处,一看到鱼里阿黑这样认识的年轻人,就因激动掉泪。他难制止亢而颤抖的声音,声色俱下地说:“汗主完了,三爷也在战场上亡故。我不愿意投靠龙摆尾,就带着残兵,混在我族人,没明没夜地回来!我对不起主公!对不起主公!怎让我活着回来送两位主子爷,长生天哪。”
见他捧着脸呜呜大哭,仰首顿足。
鱼里阿黑拉了几下,劝了几劝,突然不清楚白玎沙接没接到禀报,想问他为什么不直接回牧场。
但他并没有直接问,而是一下惊觉:对这个猛汉来说,这个让自己看不好的小主子远比牧场里的任何人都有意义。
逢术的勇猛在草原和高显闻名,他回来,只会支持狄阿鸟。鱼里阿黑留下心,见狄阿鸟被逢术的大叫分神,一些巴牙都往这里看,呵了一口热气带逢术去一边说话,问:“你是哪一天回来的?!听说阿鸟不吃不喝,向长生天祈求了三天三夜。你是大主公身边的老人,论资格,他得叫你叔叔。眼睁睁看他这般祈悼?!”
“我前天夜里到这,一来就去见小主。”逢术带着一丝欣喜,稍稍透露说,“他已经远不是当年的他了。有主公的智慧在他身上复苏,有长生天赐予的气力和坚强,若再得到长生天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能违抗!”
鱼里阿黑一想到长生天的旨意,就觉得白玎沙也会束手无策,但想到来之前,白玎沙最亲信的谋士给自己的提点,就引开话题,向他询问自己的亲人,暗自迎逢掏寻他话。逢术没有他这代受过教育的人精明,又不是宵小之辈,实实在在地吐露自己带回来的人数——区区残兵百人,除去半路分道扬镳的已不过三十余。鱼里阿黑记在心里。
正是他和逢术回头时,狄阿鸟突然睁开眼睛,眼皮上好像是扑扑簌簌地落下了许多细小的冰霜。他从陵坛爬下来,开始还蹒跚,越走越稳健,好像当真从长生天那儿获得了神力,拥了狄阿田环顾,大声宣布:“我在长生天那里求得旨意!你等若代替你的主人、父兄前来,当立刻回去告诉他们,请他们前来决定大事,我决定把家产全部分予牧场的百姓,限他们于明日正午到此地见我,一同祭祀!”
狄阿田正想给狄阿鸟诉苦,将来让他再给自己弄匹宠物狼,买也行,一时没有听清楚,揉着不敢相信的耳朵,眼前乱冒星星。
站在一旁期待不休的伯爷爷也愣在当场,张开的嘴巴几乎可以塞下一枚鸡蛋!
受到震骇的人们也哄哄嗡嗡,骚乱横起,纷纷怕自己听错。
狄阿鸟怕他们有人没有听到,又说了一遍,接着转身让图里图利替自己大喊,而自己则要在赵过几个簇拥下,带狄阿田离开。
狄阿田拉起一声尖锐的惊叫,以一脚驻地,倔强不走,不依地大叫:“阿哥~~!”
狄阿鸟扛了她在胳膊上,也不管她不屈不挠地抓自己的手臂出血,拨楞头颅踢腿,发疯一样叫,硬是把她揽提在胳膊下。
随后,狄阿鸟的伯爷爷在图里图利后面更正,一边擦汗一边喊:“一部分。一部分!”
狄阿鸟听到回头,叫了声“阿爷,来”,再次大喊:“全部,我要曾经牧场的百姓们富足!”
逢术推了鱼里阿黑一把,大步分人,跟着狄阿鸟走,想到跟前问个明白。
他风风火火,把几个巴牙拨得乱转,心里实际上是在大哭:这真是主公养出来的败家子!有了家财才能重聚部众,才能抵御仇敌靖康呀!
狄阿鸟回到灵棚,大吃大喝,随后让赵过,祁连给自己把守,图个清净。
他看着眼泪红肿的,呆呆愣愣的狄阿田,柔声说:“狄阿田。还听阿哥讲故事吗?!我讲给你听好吗?”
“不听!”狄阿田一脚把他嘴巴边的狍腿肉踢飞,一手捂住耳朵,一手指住狄阿鸟,“你有什么资格把我家的钱都给别人?!你问过我吗?问过我的阿妹阿弟吗?飞凌你也没问!谁让你分给别人呀。谁告诉你的?!你怎么不让长生天告诉我!让他告诉我!”
狄阿鸟想不到她会难以接受,一边缓和地赔笑,一边慢慢地去抓翻了个个,落在一边的肉,连连说:“你听我说嘛!”
“不听。”狄阿田大叫,一把拔住狄阿鸟到手的肉,仰着身子挣出来,一把扔到外面去,“快出去。给他们说,你说错了,三天三夜没有休息,头晕!”
狄阿鸟息了一口气,慢慢严肃,见狄阿田依然又蹦又跳,大喝一声:“你给我坐下!都是三叔把你惯的。我早就知道你吃饭要挑羊里脊吃,喝要喝白葡萄汁混马奶,睡,非狼虎之皮不眠。见人不管老小,轻则让人家给你问安好,重则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我还没来得及教训你!”
狄阿田被镇了一下,随即看赵过横眼看自己跳,过去就是一脚,回头大吼:“你凭什么管我?!你是我阿爸,还是我阿妈?!你要敢不给我好多钱,我就——,我就——”她看来看去,一把抽了自己的刀子,放到脖子上,大嚷:“我就死给你看!”
赵过眼疾手快,却还是没来得及抓住她的手腕。
狄阿鸟吓了一跳,但随即说:“财货而已。你要要的话,我全给你好不好?先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狄阿田跺脚不休,依旧不依,急了一头汗,哭嚷:“你先出去说自己说错了。他们一走,就什么都没有了!”
正闹着,逢术大步闯了进来,顿膝于地,硬耿耿地说:“你前日说,主公降临,给你万全之策,需借长生天之神力晓谕四方。依今天看,这却不一定是真的,这一定不是真的。你赶快收回成命吧!若无钱财,就无兵甲,无部众百姓。长辈含辛茹苦给儿孙挣来基业,只有最不肖的劣马才去草草糟蹋!你伯爷爷气晕了过去,老爷子都已经被你气晕了过去!”
“狄阿田。你先把刀子放回去。坐下好吗?听我给逢术叔叔说话!”狄阿鸟央求说,“你要要多少财富。将来阿哥都给你!阿哥说出去的话,从来不会收回,今天一样,日后也一样。”
逢术抬头打了个寒蝉,这才知道狄阿田竟然握了把短刀卡在脖子上,也又急又无奈。
在他的劝解下,狄阿田坐到一边,却依然顶着刀。
狄阿鸟稍稍安心,问逢术:“我阿爸常常说:‘你逢术叔叔就是咱家的一把利箭,你要好好对待他,就像对待你自己的叔叔一样!’你在少年时就跟着我阿爸,至今为止,立下多少汗马功劳?!”
逢术自觉真是狄南堂的评价,眼泪打转,顿在地上,说:“我十八岁就跟你阿爸!那一年你才五岁。他待我如父,恩养我,给我娶亲,给我牛羊。我辛劳是应该的,就是流尽鲜血,也报答不了他对我恩情。”
狄阿鸟眼睛也已经发热,走到他跟前,一点一点揭开他的衣服,示意让狄阿田看,请求说:“那你就说一说,这每一处伤的来历?!”
逢术以头顿地,一一把记得清的讲出来,半晌工夫,就像是一个大孩子般泪流满面。
狄阿田本来抱定决心不看,偶尔回眼时见到几处伤还在糜烂,涂满已干涸的马尿泥,眼皮连跳,嘟囔说:“我是女孩子!”
“逢术叔叔。你家里有孩子吗?”狄阿鸟问。
“有。我已经有了五个儿子!我还要生,将来让他们也报答主公的恩典。”逢术似乎早忘了自己要说的事,哽咽说。
狄阿鸟合上他的衣服,把他扶起来,让赵过拿了酒,而自己捧到面前,请酒。接着,又转过身子,问狄阿田:“你顿顿能吃一岁小尾羊的里脊肉,喝从大棉运来的葡萄酒,可知道这些从哪来?!为我家立下汗马功劳的比比皆是,虽不及逢术叔叔,却也或在刀光剑影丢去性命,或在出办的时候兢兢业业。别人我不清楚,图里图利就站在外面,你去问问,他阿哥是怎么死的?他现在的侄子不过才四岁大,就要跟着人家去射老鼠吃!你说,我酬谢他们应不应该?!”
狄阿田不回答,用牙齿在嘴唇上刮粘皮。
狄阿鸟知道话入了她心,就又问:“我要分给逢术叔叔大份牛羊,你愿意不愿意?”
逢术抱着酒囊,喝也喝不下,又感激又有点赌气,大声说:“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南下中原,七千男儿能回来几个?!”狄阿鸟说,“就是不要,也要寄养在那里,当成是对他们流血流汗的酬劳!纵然有沾光的人,但我却是为我家族献出热血的勇士,让他们沾到了光!”
狄阿鸟开始说起来还因困顿而别扭,越说却越流畅,继而又侃侃讲起:“小时候,阿爸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在从前,有一个国君丢了自己的弓,手下要去寻找。国王轻轻一笑,说:要捡,也是我国的人捡上,这能叫丢吗!我当时还觉得这个国王好笨,害得阿妈在一旁给我解释!”
“可是——”逢术和狄阿田几乎异口同声来讲。
狄阿鸟猜也猜到知道他们要说的话——不需要全分,这就连忙打发他们说:“你们要有胸怀。与其便宜仇敌,还不如尽付百姓。我困了,明天再说!至于怎么分,等众人济济一堂了,我再说给你们听。”
狄阿田一把扔了刀子,哭着跑出去。
狄阿鸟只好苦笑,做了这个决定,突然觉得数日郁结的恶气顺喉喷出,身子突然有几分虚脱之感。
他浑身上下又冷又抖,心想:三叔和二叔真知道我现在要做的事,不知会说什么,也许我真是他们眼里的败家子,不肖子孙!
但是,他却如释重负。
要是家族不再内讧,一同远走高飞,在没有靖康讨伐借口的天地里入睡,那才是踏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