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之雪也侵漫了防风土城,渐渐将敦实矮壮、草顶比邻相接的土屋铺上了一层雪毯,将人心和碧水一起化作浮冰。尽管部分自家人马业已回屯,但刚烈的男人们依然和这座业已更名为高显的小城一样,静静地喝着酒,刮着青刃,等待着,等待着,等到什么迎什么。身居此地已久,杨雪笙心里明镜一样。
清晨,他早早起床,携带连夜写就的密函前去拜会驻放大臣,并交他转呈。
驻放大臣朱志羽来到一个多月了,他出自纲亲王府,就住在龙府西南的馆堂里。那里的雪虽经扫推,籍乱的脚印带出的鞋根子还是咬着粗石阶,叮出花厚的实块,从此也可见事务之繁忙。
杨雪笙抖去一身的落雪,经过两名笔贴式身边进去,这才发现董必留也在,正用轻视的目光看着自己。
在驻放大臣的任命上,杨雪笙还是去试图体谅秦纲的苦心的,并没有察觉到上头对自己明显的疏远。
毕竟,四方断乱,镇节一方能武不文,能任亲便不任疏。
可不知怎么的,他每次看到董必留,心中就会被一种异样的自危感梗塞。
董必留讽刺一笑,鼻子冷冷一哼,遥遥行礼。
说实在的,杨雪笙讨厌他归讨厌他,从他表现出来的道德操行上,还真是挑不出他半个缺点来的,只好违心还礼。
朱志羽毕竟是一步高升的大员,也早早离案,前来客套。
杨雪笙这便忽略董必留带给自己的不快,倨傲地把自己的密函翻在手心里,恭身递上,客客气气地扎身下去,行标准的上下之礼。
朱志羽将他的密函拿过,交手一看,随手放在案子上,似笑非笑地说:“朱兄真是大才,又有什么鼎定乾坤的妙策?还不能提前说给我知道?”
就在半个月前,杨雪笙上密折“平放八大策”前,在同僚面前提得清楚,内容如下:
……
一,厚待龙青云;
二,结恩铁,福,燕三家,重扶出逃在外的独孤家族,使其四家立阀为治;
三,以夷制夷。清剿夏侯余部,朝廷当设一武员,监诸部所事;
……而后宜徐图。
四,在辽阳地开州府,建五衙,以通民便利;
五,设官五品,可使土人任之,使其征民选士,为朝廷骑兵兵源,而后若有立功者,赐田宅爵位,迁其家眷入关中。
六,大通其市,每年调拨粮食,茶叶,桑织,瓷器以资牧百姓;
七,君恩赐姓,以赏赐诱之。
八,开设学堂,使行国言,尚国俗,随国便。
……
眼看朱志羽的口气带点年轻气盛,出人意外,杨雪笙不知道他是调侃还是忌妒,抬头分辨说:“朱大人笑话了。我能有什么妙策?只是主上嘱咐,让我每半个月递一次折子,臣下免为凑数罢了!”
朱志羽正笑着打哈哈。
外面快快走来一个兵丁,靠在他耳朵边说话。朱志羽喜形于色,掉头就走。
杨雪笙盯着自己被随手放在案子上的密函,不由叹了一口气。
此时,镇上已经在朝廷的督促中出兵攻打纳兰部,想必是出师得利,他疑惑了一下,见董必留猛追出门,也出去看什么事。走到门边,已有不少官吏边向外走边议论。他眼看朱志羽已远不可追,便停下询问。
一名小吏恭敬地说:“听说夏侯武律的侄子带着龙二爷的尸体入镇。许多人都赶过去看!”
“什么?!”杨雪笙当即吃了一惊。
他不相信龙青风的死,也不敢相信这是夏侯氏的胆大妄为,但是攻打纳兰部,那可是和龙青风说好的。龙青风说死死了,纳兰部还打不打?难道说,背后有只手在操纵?随即,他带着好奇之心去看个究竟。
苍色的长街上雪花飘舞。
寂寥的长街白穆一片,第一次攘出这么多的人,稀稀疏疏地沿街角、路边挨着。杨雪笙带了几名随丁跟住朝廷中看热闹的小吏,遥遥站住一角,等待着前往龙府的夏侯家族的公子。不时,几匹彪马长嘶,却是一些手持刀弓的男人,他们巡走不定,却不发一言。
不知道哪家的老人爬上了草盖房顶,拉着胡琴悲唱:风起云黑谙万音,西坠弯月浸河半分,荷叻叻!
“奇怪了!”身后一名小吏低声嘀咕,问杨雪笙说,“大人,这怎么怪怪的。”
杨雪笙冷呵呵地一笑,道出内情:“夏侯氏也出于防风城,在镇上扎的根也不浅。听说他们家老大和夏侯武律截然不同,对人宽厚,结恩甚广,很得人爱戴。这些人,大概是同情其遭遇吧。听说他还娶了汗王的妹子,和汗王互定子女婚姻。此子是他的独子,年不过十五六,自幼聪慧。”
“这小子竟不知道要多远逃多远,杀了龙二爷还敢送尸体回来!”小吏呻笑。
这种轻视加重了杨雪笙的疑惑。
正是他分神间,两个绑得结实的少年被龙家的男人推来,帽子早已不见,纷乱的头发上点缀满白花,而后是一辆粗盖麻布的平板车,想必是龙青风的尸体,几个女眷跟着,有的哭哭啼啼,有的透出担忧。
杨雪笙立刻把自己的目光投向被牵扯的少年那,恰逢左侧稍高的少年大喊:“说了不是我们杀的,你们都是傻猪吗?!”
人不是他们杀的?
杨雪笙几乎要脱口而出,接着又按假设猜测:可他为什么不怕误会,是太相信自己和龙氏的关系了,还是一厢情愿的良好意愿?
出于主观的倾向,他觉得那个大嚷的少年就是夏侯武律的侄子,远远端详了一番。
那一个,却不是。
狄阿鸟本来是要一个人交还尸体的,偏偏赵过也跟从上来,在龙氏的骑兵面前,他是想赶走都赶不走了的。
两人被押送回镇,倒也没有遭受任何虐待,但是狄阿鸟知道,就赵过这追随的尽头,自己一死,他也必定被杀,以绝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