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六斤和鹿巴走后,日头一蹿就到了中午。
狄阿鸟只觉自己走了个神,差点错过了打猎的时间,立刻就把大小拉出来训,说他们老是想偷懒,连打猎都是自己喊了才去。
朱玥碧见打的猎物够许多天的了,不想让狄阿鸟一走又到半夜,就央求说:“他们都累坏了。你夜里也翻身乱钻,呻吟不止,咱就歇一天,不去了吧?啊?”
狄阿鸟的确又累又乏,可想到猎物说吃完也就是几天吃完,到跟前时运气不好,大人孩子都要勒着裤腰过日子,立刻就是一阵头皮发紧的战栗。
他摇了摇头,豁然顿悟地想:活着,吃饭,容易吗?怪不得阿爸总说我没有大智慧,那倒不是因为我想放羊牧马,而是因为我不缺吃不缺穿,动脑多于力行呀!对!巴特尔就应该一见摔不过的小孩,跟他摔十来回,头破了也不怕,巴特尔就应该不怕艰难,累死困死,一直坚持到底。
可他哪里知道,风月反倒觉得他变傻了,曾在他酿酒造酒时偷偷告诉他母亲:“我看,他的房子十年也造不起来。没车,他造车,没土,他挖土……不知道什么是难一样!”
营地外酷寒刺骨,发青的阳光不能给人一丝温暖。可也只有牙猴子、石春生、图里图利几个人知道,眼看快要跨入漫长冬季的最冷时刻,仁慈的长生天为了递给人几分安定,因而息了风,息了雪。
一行人展目四望,极远的地方,有莽莽腊象的脊梁,近处是湖北面的土岭和丛林。
那儿地势高,又都是参天古木,因而阻挡了北部的风雪,给平展的湖面留下巨大的月痕。若因此以为湖就那么大,那就大错特错了,它们都被冰雪覆盖,看起来和地面差不多。
昨夜扑鸟的上风头就在白雪和冰面相交的地方。
看到那儿,众人就想起刚来时遇到的大大的怪鸟鱼。那是他们第一天来到时见到的,在冰水里扎猛子,脖子里就像系了一条橙带,一旦爬上冰,一扭一扭地走,捉回去一杀,皮厚肉鲜,让人怀念。
赵过因而发问:“该不是那怪鸟鱼被咱打完了吧,怎么再也见不着?”
狄阿鸟毕竟是众人里最有学问的,不得不回答他,只好打肿脸充胖子,挖出脑海了的想法:“那不是咱们这儿生的东西,打完了就没有了。以我看,它们就是阿爸和老师公们所说的那种怪鸟!在南下的时候掉了队,钻到咱们这的水里捕鱼。我一开始愣没想起来,要是想起来的话,就养一只试试。”
他们拉着死劲往雪掩了一半的死枯草丛里钻的马,顶着头往湖畔走。
有阳光的白天不同于晚上,冰上润泽,带了暖刺钉子的马蹄也显滑,不能像昨晚那样在浅雪地里拽网。
他们就在厚雪上撩了马,两人系一根长绳,摸着冰去撵一只意志坚强的、为了到对岸的林子求偶而不断摔跤的野猪。
那野猪腿细脚壳尖,走在冰上两步一滑,三步一趔趄,四步五步一跟头,却又每每撑着腿盖骨爬起来,踮着脚尖,起舞一样再走,几人一到就把它射成豪猪。
他们在厚雪里拾掇拾掇,留下路勃勃看马看车,又往对岸走。
当成练兵一样,他们小跑出十余里,刚停下歇个半晌,便听到对岸传出几声狼嚎,从那儿传到跟前,已是像噙了雪,又低又堵。
狄阿鸟一下侧了耳朵,打滚一般站起来,遮眼就望。他指了一指,大声地吼:“谁去和路勃勃一起照看猎物和马,等我吹响角号就过去接应?”
几人聚到他的身后,无不问他:“准备打狼?”
狄阿鸟在马上拿了弓矢箭筒,惊讶地问:“打狼?!”
继而,他“噢”地明白,解释说:“什么打狼?狼群截了大群的猎物,正在仰天要援。不一会,方圆百里的狼都知道去啃这群猎物!咱不快走,等穿过还有几里的冰湖,那儿就只剩骨头啦。”
图里图利一脚扎到雪地上,碾出个坑,他激动地往前跑出两步,停下来问:“阿鸟,估计是多大的猎物群?”
狄阿鸟问候了他母亲以后,才肯哭笑不得地说:“能听懂句兽语已经不错了,全听懂?全懂了,那还是人吗?”
他回头督促发愣的兄弟们,大叫了声“快”,见张奋青只顾解绳子,摸弓摸慢了,就立刻冲他喊:“你回去,和路勃勃一块赶马赶车,等着接应我们!”说完,这就甩了外裳,背上弓箭狂奔。
众人看图里图利已跑出百余步,狄阿鸟却又这般箭蹿,哪敢停上一停,呼啦啦就跑。他们嗬、嗬使劲,把养起来的体力全用上,像极一群撒蹄壳的羚羊。
张奋青叹着气往回走,一看他们这般跑就打鼻孔了问:“又把我这个‘一只耳’甩了,看你们跑吧,刚跑了十几里,又有劲了,看到跟前不累趴下。咦?老子现在厉害了呀?一跑能跑十多里,回中原打架,对着十几条大汉也不尿。”
他颇有良心地替走掉的人惋惜,笑道:“阿鸟还真不是一般的能练兵,看你们后悔不?要是什么时候拉上几百人,真可以占座县城。”
心情好,体力就充沛。
他又跑跑歇歇,到太阳西偏时已回到了路勃勃身边。
路勃勃不再是他们刚走时那样——生龙活虎地舞拳,而是顶着厚厚的毡子发抖,见他就问:“你怎么一头是汗?我都快冻僵了!”
张奋青给他个轻蔑,说:“谁让你眼皮子底下是个人?人走了就偷懒?阿鸟会说兽语,和狼群商量了笔大买卖。走,我拽马车,你赶马!”
路勃勃吃了一惊:“兽语?真的假的?”
张奋青说:“那还有假?狼一叫,他就知道有猎物,带人追去了。下来,下来,走!”
路勃勃恍然大悟,手舞鞭子赶上马,这就举着下巴壳,一点也不脸红地说:“我还以为是找到狼王谈了笔生意,一起打个猎。原来不是?老猎人都能听狼叫。我虽然不老可照样会,还能叫出一模一样的音来呢,以前,我阿叔打猎,都让我学狼叫,学公狼引母狼,学母狼引公狼。”
张奋青照头推了他一掌,贴着肉发力,从牙缝泼出几碗冷水:“你就学张铁头,吹吧。你叫一个,你要是叫只狼来,我二话不说,就跪倒在你面前,使着劲儿磕仨响头。”
路勃勃一扬手,捋了厚袖,是模是样地吼:“我不是不想让你开眼,只是这至少也几十里的湖面,哪会有什么狼?啊!再说了,就知道你怕狼,招来了,你又惹不起。”
张奋青鼻子都气歪了,挂了讥笑数落他的短:“路勃勃。你小子干什么事都学阿鸟的样,可就是没阿鸟的真本事。就是兔子学猫叫,光咧咧,说引狼,你能叫个不像狗咬的,我就服你了?!”
路勃勃更没有忍声吞气的能耐,毛毛地大叫:“你中原人就是怕狼。狼把你吃了,我还得跑几百里地去买白布!”
两个人从数落短处到骂娘,从骂娘又到数落短处,高高低低喊了六七里。
路勃勃终究没有他脸厚心黑,实在受不了了,只好仰了头嗷嗷两声。张奋青正要打发它这只落水狗,看到几个黑点在冰面上奔跑,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哑然承认:“你小子真神!真把狼给我引来了,快给我弓箭!”
路勃勃揉了好一阵的眼睛,吁了一口气说:“一只耳。那不是狼,那是狗。后面还跟了个人!快,喊喊!咱用猎物跟他换只狗。”
说喊他就喊,这就遥遥挥着手,大叫:“哎!你是谁?”
张奋青定眼一看,狗后面果然站着个瘦瘦细细的矮个子,还似乎想跑。
他知道大伙太需要狗了,便大声冲路勃勃嚷:“不能让他跑。有阿鸟的儿马子在,不怕套马车的马乱跑。你就把车丢下,咱一前一后,抄上他。”
路勃勃颇有顾虑,问他:“狗咬人怎么办?射死太可惜了!”
张奋青冷哼一句“跑了更不是咱们的”,这就提上弓、索去追。
路勃勃一想,也是,人家连带狗跑个没影,还不如多几只狗尸,这就抄了弓,猫着腰包抄。张奋青先追到跟前,一看就呆了,只见那瘦瘦的少年金发兽皮,如芙蓉般的面庞上镶满麻点,在夹着尾巴吠叫的瘦狗围里,怯生生地后退,一手攥着细不啦叽、拧了几个弯的骨矛,一手攥着只石斧。
他霎那间生出一团惊讶,立刻伸着脖子问他:“你是得了病的人还是一个怪物?”
那少年大声地呜啦,也不知道说的什么鸟语。张奋青揉揉脖子,对他瘦弱的身子看得熟悉,一下记起昨夜的黑影,心想:阿鸟最恨小偷,我把这个妖贼逮回去让他问,他总能懂些鸟语!想到这,他一箭射到那少年脚下,在狗惊得尾巴夹得更紧,一蹦一蹦的缩身子,黑着脸吼:“你打不过我。放下你手里的家伙,跟我走!”
张奋青吼完又拔出一支箭,正等待着,就听得“嗖”地一声,那惊怖无措的少年扔出了石斧,化作一道翻滚的快影,从二十多步外飞来。他扭头就躲,再一看这才知那斧头根本没能扔到跟前,就“咣”地落到冰上。
少年吓坏了,又退又吼。
几只瘦狗立刻如影般前扑。张奋青大怒,一箭射穿一只,接着又一脚,踢中另一狗的下颌。只听那狗简短地“嗷”一声竖立,倒下便不动了。张奋青不觉得这些狗都饿坏了,又轻又没劲,只是一个劲地往上飚悍气,想发挥、发挥被狄阿鸟憋出的本领。
他发觉肥大的厚皮袖子一紧,再一看那第三只狗拽得结实,甩甩不掉,双脚如轮般踢另两只狗时右手丢弓拔刀,鼓了气力插进狗肚子,往下剖,让狗下水哗啦啦地往外淌。那金发少年本是跟着狗往前冲的,见此惨状,猛嚎一声,扭头就唤回余下两狗,转身就逃。
张奋青哪许他的狗跑,边追赶边取索,甩了两甩,抛了出去。
一只被他套住,挣得呼吸不得,就砰地倒到冰上。张奋青想了一想,怕路勃勃不是那一人一狗的对手,连忙用刀插冰。把刀插到石头一样硬的冰上并不容易,他只好回头拾了弓,引箭射到里头,直接把盘绳扔上不管。
前面打了一声长哨,接着又是一声短哨。
他一阵手忙脚乱,连短刀都顾不得捡,飞快地跑上去,一连避开几个冰窟窿,看到一条死狗,再看,路勃勃死死摁了那个金发少年,抡着拳头使劲地挄,连忙跑到跟前,合力把这猎物捆住。
路勃勃大声地喘气,扭头看看他,说:“你被狗咬了?把伤口上的肉挖掉,不然会得疯狗病。”
张奋青摇摇头,往下一看,才知道靴子被撕去一大块。他拔拔看看,高兴地踢了踢那翻滚嘶吼的猎物,硬梆梆地说:“就凭他那两只狗?没咬上。”
大话说完了,他这才想到事儿,立刻拍着大腿嚷:“坏了。我看这狗,一个也活不成!只能当肉吃!”
路勃勃连忙告诉他说:“你敢吃狗肉?!不能吃。阿鸟知道了,最轻也要打嘴。”
张奋青还他一个“去”字,说:“怎么不能吃?把狗尸拉回去,看阿鸟让不让吃?”
他们回头再看,踢倒的狗没死,被绳子挣白眼了的也没死,这就把车赶到跟前,拴了赶路。
西面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却也不知道狄阿鸟打猎打得怎么样,两人不愿再去奇怪世界上怎么还有眼前一样的怪模样人,只想快快地走过冰湖,在狄阿鸟的号角声中赶到。
冰湖到了尽头,两人沿着湖畔又走。
突然,他们听到轰隆隆的巨响,连忙惊慌四措地张望,直到听出声音在土埂后面,就抬头张望着。那动静越来越响,似乎是一通“轰轰”的擂打汇集成的。这是什么?是什么东西拖着千钧之势奔跑?
两人面面相觑,一议论便知道那响动绝非马队,马队也密密点点,却轻放、有致,和密雨相似。
他们就这样望着面前的高埂,从陡峭之处到平缓之处,看着,看着。
就在这等待中,一只浑身发黑的披着一身暗红的血光,从陡峭的土埂上冲到半空中去。
路勃勃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激动:“野牛!”
马匹纷纷狂肆竖立,恢恢嘶叫,不知是怕的,还是激动的。张奋青起伏于马背之上,眼睛连眨一眨都不肯。他从看着那第一只吭都不吭一声栽下去,到接而连三的巨躯腾空,浑身都冷飕飕,一个劲地问:天哪。我若呆在中原,什么时候能见到这激动人心的一幕。半晌,又一个声音在他心底里响:到底是什么把这些千斤逼迫得走投无路?真是像自己打死的狗一样,又矮又瘦的狼吗?
他不知道路勃勃是怎么想的,自己却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永远、永远都忘不了。很快,无处宣泄的黑物潮水般从不太陡峭的土坡上冲下,往冰湖上扑。那冰湖的边边恰是光滑而厚实的厚镜,只见那猎物断腿,窝头,发出的有震天的闷响,有嘎吱的破冰裂帛声,有扑通的水声。
终于,那猎物群止住了潮水般的冲势,开始回头。
张奋青心里已在同情地大喊:“对!冲回去呀。把那牙尖凶残的狼儿全撞死!”突然间,他想起协助狼群的狄阿鸟等人,便猛地一打脑袋,怪自己太过分。这时,陡峭的断坡上露出几只活物,毛茸茸的,一看就知道是什么。
张奋青魂都不在了,他不敢相信地问路勃勃:“它们——它们竟是算好了的,等野牛回身时躲到野牛不愿意去的地方?”
一头睥视天下的雄狼在断坡上抬头,仰天长嗥。
张奋青能从低沉的叫声中听到胜利的喜悦,他立刻取了弓,打算射掉这匹头狼,抢夺猎物。霎那一刻间,竟有人先了一步射了一箭,那狼一跟头栽了下去。
路勃勃和张奋青同时看着对方,不知道说什么好。
终于,还是张奋青问:“阿鸟射的?”
路勃勃摇了摇头。张奋青再看,一条比刚才那狼更大的狼在断崖上伸了一下头,接着便是一道厉呼,狼群消失不见了。
片刻之后,响起一阵马蹄声。一只二十多人的马队顺坡而下。
张奋青连忙赶马入林,避上一避。这时,路勃勃才低声告诉他说:“他们吃狼食还敢射死狼,得罪了所有的狼。狼群一定会报复他们的,咱们就看好戏吧。”
张奋青激动地说:“阿鸟呢?怎么不见他们?要是那些人把死牛、伤牛全拉去。我们不是什么也得不到?得和他们打仗,夺回来!”
路勃勃听到狗低声的呜呜声,四处看了一看,又低声说:“天要黑了!我们肯,狼群也不肯!你看!”
张奋青一扭头,浑身乍毛。
原来,离他们百余步的地方已经有了两只狼,而它们也在看着自己两个。路勃勃也不是一点不怕,连自己也鼓励着,说:“别怕。狼能看出你是不是怕它,它从来也不敢咬巴特尔,除非那人是它们的仇人。它们要等到天黑,去吃肉,顺便闻闻仇人的气味。不过——?”他抓抓头,不敢肯定地说:“也有可能摸黑咬我们。”
张奋青点了点头,说:“我们就两个人,又是来和外面的人抢狼食的,出去也是寡不敌众,就赌一把。你既然说狼不咬巴特尔,咱们就背靠背坐着,不让它们知道,天黑咱看不见。”
路勃勃点点头,再一看,狼已经不见了,就硬撑着来到张奋青的身后,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天一分一分晚,树林一点点昏暗,渐渐的,周围二三丈远的地方都需细细辨认。两人眼睛生疼、生疼的,却一遍一遍地看过来,看过去,那脸上渐渐多出几痕汗水,却又结冰,冰冷地束住毛孔。
路勃勃终于忍不住了,浑身发抖地给张奋青说:“阿哥。我冷!”
张奋青喘着气说:“和那个金发妖人一起披上毡子!我也快受不了。呼吸困难。希望阿鸟能来救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