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经主动要求回避“城关占地夺禽”一案,县丞韩复顺理成章,代为坐堂。
他大概是怕提前三五天通知将审讯延期,会让对方钻到空子,便急急传唤,就地审理,并允许百姓随便出入旁观。
一干吃不饱也没事干的百姓百无聊赖,也逢请即来,在县衙大堂两侧的地下铺窝占空,有事、要说闹了出去,没事再回来看杂耍。
由于牵扯到案的人证、物证、原告、被告最远也不出县郊,约摸过半晌午不久,几个保长和闹喝半杯薄酒的狄阿鸟一起来到。保长们心知不知者不为罪,而人家知道是家禽后立刻从占了的菜园子地上挪开,以牛赔鸡鸭鹅,心里亏得很,一路给狄阿鸟引着路,嘴下保证:“绝不是我们那片的人告的!去了,我们就说,他们说的是绝对没有的事,我们礼尚往来,交往得好好的。”
同时,李进喜也带到两个当事武卒。
李进喜为了做到周密二字,连哄带威胁地安排两个手下说:“听好了。有什么说什么?一定要让那小子落网……”
两个武卒受人看起来武断却真挚的热情招待河留宿,便相互对视了一眼。
包小明家里略微富裕,常常请他吃饭,跟他走得近,心有不甘地扭着身子,小声说:“大人。咱算了吧。他带的人也不知道我们是官府的人,该管他们。后来你都不知道他们多热情。我们怎么磨开这张脸?不会是他的人也朝大人动手了吧?您脸上怎么青一块……”
“日你娘,敢来熊老子!”李进喜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又要打,想到有事要办,便又笑了,说,“你们该不是被那点小恩小惠收买了吧?打发你们啦?收你们做儿子啦?一点小恩小惠!你们真是没长见!”
侮辱几句,他摸出身上的钱袋,打开看看里面的内容,笑眯眯地填过去,问:“没这样摸过吧?不要有什么后怕。审案的韩老爷是给我打过招呼的,会治得他翻不了身!”这般办妥了事,李进喜就得意洋洋地到堂听案,是没有看到两个留候的武卒你把钱袋递给我,我把钱袋递给你,来回抛来抛去,就是不肯往怀里塞。
韩复见他回到堂上,自觉俩武卒不会再怕人报复,拍了惊堂木开堂问案。
一时间,数十条手执水火大棍的齐声高呼“威武”,堂上堂下一片肃静。
众人正觉得罪犯必然战战兢兢的时候。
先进来个衙役,弯腰冲身往堂上蹿。
他恨恨地往后看一看,连忙给微微动怒的青天大老爷解释:“我推他。他推我。我又推不过他!”
众人立刻齐刷刷地朝大堂门槛处看,迫不及待地要知道这个推衙役的横人长什么模样。
这时,吕经还在侧室卧着。
和他一起的还有吕宫。
吕宫却是坐那儿闭目养神的父亲的对比参照,奋案疾书,为狄阿鸟写被告辩案状。
他写到急处听到动静,毛躁地冲父亲嚷:“都是你问来问去,让我写不完。看看,里头都开了堂!”
吕经笑了笑,戏虐地说:“不碍事。既然博格以牛还鸡、还鸭,还会有人心甘情愿地做原告吗?你也没看到原告的状纸,不要在这胡乱划。去,去堂上听听。”吕宫想想也是,便拉起自己的横张宣纸看看前头的内容,见潦草脏污,语句不顺,信手一团扔出去,左右踱了几步,答应父亲说:“那,我就去堂上听案。”
“爱民如子”匾下端坐韩复和李进喜二人。
韩复喜怒不形于色,李进喜虽然眼上青黑却故作无辜,都是端正之态。百姓望而欣然。再看狄阿鸟,方正的额头让头上的皮弁更显四平八稳,被沧桑刻了气魄的微黑面上挂了弯长的眉目,整身虽略显消瘦,脚扎有力,带着一股塞外来的彪悍,态度却蛮横可笑,胸上竟覆了乌龟壳一样的无袖青甲。
百姓打听一番,心里也多处几分同情,暗说:“从国外归来不容易呀。还做了千夫长。稍微野蛮一点,还是能原谅的。”
韩复倒是冷冷一笑,先来杀威,问他:“见了本官怎么不跪?”
狄阿鸟在几年前就有了经验,虽然心有余悸,还是嘿嘿一笑,奇怪地问:“为什么见了你就跪?”
韩复以为他真不知道,这就无奈了,说:“我是朝廷命官,这是规矩。看你不懂规矩,就免了你的皮肉之苦。你跪下就是?”
狄阿鸟立刻反问:“无端端传我来,也是规矩?”
韩复被顶在正点上,没功夫再追究他的规矩,想也不想就说:“什么无端端,你偷杀别人家禽,占用有主之地,不肯避让……”
狄阿鸟立刻抢白:“你怎么知道我偷杀了别人的家禽,你又怎么知道我占用了有主之地?”
韩复咯咯一笑,严厉大喝:“传原告!”
在等待中,他警告说:“今天不治治你的刁悍,就失了父母官应进的教导之责。”
他这般说完,立刻把要讨的杀威棒递出去,狞笑说:“先仗脊二十,让他学学规矩!”
周行文正要说话。
吕宫站到他身边,冲他笑眯眯地眨了一下眼。
周行文朝他看去,此“壮士”兄大冷天拿着一把对折山水扇,笑眯眯地晃了又晃,问韩复:“韩大人。我堂堂天国礼仪,原来是打两棍打出来的?”说完,他啪地一磕折扇,扶了扶首,端正地行三拜九叩大礼,唱说:“祝吾皇万寿无疆。草民谢万岁任命,予我区别禽兽与礼仪的父母官!”
满堂惊然,不知道他突然唱哪一出戏。只有韩复陡然警觉,突然蹦着身子跳出公案,飞一样跑到堂下,跟随高唱:“吾皇万岁……”
猛然间,大堂炸成一团。
韩复抬头看看前俯后仰的哄声笑语,恨不得转身给吕宫一巴掌。
他摁着地面,作色道:“吕宫。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谁让你在这里胡闹的?看你父亲知道了收拾不收拾你!”
吕宫起身拿折扇点指,说:“你不懂礼仪。你也不懂礼仪,你也不懂吗。噢!都不懂,韩大人,你看李大人,跟个愣头鸡一样站在堂上?要不要一人打上二十棍!”
韩复哑口无言,立刻提醒说:“我还不知道你在官府注册了状师呢!”
他的意思再明了不过,你注册了没有?
来之间又有没有在公堂递案先验。
吕宫对公堂的程序很清楚,笑道:“注册是注册了。难道大人会不许我来?这不是让大人验验我这个人,看看能不能为博格递状?”韩复百般口舌全无用处,说不能为博格递状似乎过不去,便不动声色地回到公堂,回头问笔录小吏,问李进喜:“他真注册了?他父亲难道真有心让他吃这碗饭?”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上下打量,表情严肃地说:“既然是在公堂上,我也不给你父亲面子。你把你写的状纸呈上来吧?”
吕宫知道他要找自己的碴,一旦敏锐地发觉原告带不来了,立刻还了一句:“原告呢,原告的状纸呢?”
韩复醒悟,连忙又使劲一拍惊堂木,提高嗓门大喊:“带原告!”
一般衙役前后拥呼:“带原告!”
外面的原告还没有动静。
韩复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使劲一摔惊堂木,咆哮说:“带原告!”
狄阿鸟有心看他丑态,随口给吕宫说:“吕宫,你真把上头老爷气坏了!”
韩复隐忍的程度远超他想象,无奈之下撞了撞李进喜,小声问他:“衙役怎么还带不来原告?”李进喜也不知道,翘首看着,看着。
突然,他看到跑回来的衙役,喜出望外地说:“来了!”
衙役呼通通进门,沮丧地回禀:“没有人愿意做原告!”
韩复立刻朝李进喜看去。李进喜沉不住气,“勃”地站直身子,不敢相信地问:“你说什么?先把他们带上来。”
衙役又出去,不一会带回三个士绅,两个跪地,一个拱手。
韩复让他们起身,继续审案,温和地问:“是不是有人威胁你们?为什么你们都不肯出来做原告?”第一个士绅伸出似乎很胆小很怕事的头颅,故作惊讶地问:“告什么?”第二个则立刻申辩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而第三个来得干脆,反问说:“怎么无缘无故把我们提来了,我们什么时候要告状了?告谁?”
李进喜指了一个又指另一个,恨恨地说:“好好好。来人,去看看他们那的园子地。”
为首士绅笑容可掬地说:“好好的呀。昨天,博壮士的人给我们钉了几排栅栏,今天看看,没什么用,又叫他拔了!”
李进喜差点当场吐血,他指了那士绅大吼:“昨天,不是你让我给你们和解的吗?”
这个士绅是应陪客请来的地位人,他点了点头,给狄阿鸟笑一笑,回答说:“是呀。有人捻着手指头说,意思、意思。那钱袋还在大人的身上吗?这可是你索要的呀,我有人证的。要告,也是要告大人您了?”
李进喜一拳擂到案子上,左右一找,把韩复的惊堂木对人而投,不顾风度地大吼:“操你娘!让你告。”
韩复也恨他无能,人臭臭到家了,可处在这份上,也没丁点办法,撞了撞他说:“还有你的两个手下,叫他们来做原告,你可别说他们也不听你的。”
两个武卒本来就是公人,案子审到什么程度,此时一问旁人,心里全都明了。
郭东进拿着李进喜给的一袋钱,上上下下反复翻看,痛苦地说:“早觉得这钱来路不正,想不到是随手敲诈的,像他这样的县尉,什么时候能让县里太平?”
包小明点了点头,说:“你说博爷如此英雄,如果被小人所害,岂不让我俩一辈子愧疚?”
堂内传唤两人。两人这就黯然而出。
韩复走了走形势,问清他们的身份,改变问法说:“你们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包小明连忙说:“摔的!”
郭东进则脱口而出:“和人比武留下的!”
李进喜顿觉不妙,猛虎般咆哮一声,几乎爬到堂案上。
他喘着粗气问:“谎话,说的都不一样!”
吕宫笑道:“难道你安排的真话,一个摔的,一个和人比武留下的,有什么不对吗?非要一起摔倒,一起比武?”
李进喜哑然。
韩复倒比他高明,不怒而威地笑了一笑,说:“你们最好实话实说,你们李大人是很容易找来人证的。”
包小明肯定地说:“是摔的。和人比武切磋,摔的。”
吕宫立刻借鸡生蛋,未雨绸缪地堵韩复的嘴,说:“他们是武卒,和人比武切磋,是以武会友之举,韩大人难道让他们告自己的朋友?”李进喜胸都气炸了,大吼一声,从堂上冲下来,目带凶光地说:“你们这两个混蛋,吃了人家一顿饭就黑白不分了。”
他老远就抡起了拳头铙钹大的拳头,怒发缭绕,大眼猛睁。狄阿鸟和周行文哪肯任他行凶,过去擒住按倒。
郭东进也豁出去了,把收起来的钱袋拿出来晃一晃,跪下作了个交状,说:“韩大人请看。这是李大人让我们诬陷博爷的证据。他撒谎说,他是和您说好的,一点后顾之忧也没有。可我们都相信韩大人!”
为首的乡绅一眼认出那是自己钱袋,装的是众人凑来的内容,便指了它给韩复说:“对。这就是我送给李大人的。”
他走过去,掂在手里捏捏,又说:“里面少了许多!”
韩复实在不知道自己审了个什么案,头皮发麻地往李进喜身上推:“原来竟有这样的事!”他手舞足蹈,不知如何收场的时候,突然有人叫他,他抬头看到是吕经,连忙站起来行礼。
吕经带足了怜惜之色,温和地提醒他说:“都乱成这样了。你还不退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