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不知道这一战打得成打不成,何时去打。但似乎已经打着了,胶持着,撞击着。
越来越黑的天空就像是一点一滴要塌掉。
一蓬小火在祁连镂花发亮的甲腕上闪现,摇曳。
祁连的眼神随着这丝光华上下走了须臾,猛地回头。
他见段含章、图里花子、马达莲三个少女将光明带到山风细雨笼罩的二十步外,将他们的青黑的背影和青灰的石台一起照亮,便回了身,示意她们把火把灭去。图里花子和马达莲为他什么也不说,瞪着两只牛眼夺火把,狠狠地丢,丢了踩的行径不满,一前一后地拗理,去推他。
狄阿鸟只好下来帮腔,说:“夜里下雨,就是小霸王没有打来的意思,也会多派人手。他们趴在寨子周围一看,一个老树临风的少年将军甩着披风站在寨子上,背后还冒着金光,不嗖嗖两箭才怪。”
马达莲捧了嘴巴就咯咯地笑,说:“老树临风呀。我看呀,倒是脸皮像树皮。”
图里花子便放过祁连,用胳膊肘扛她,一边扛一边问:“笑什么?你咋笑呢?你不知道老树临风是人长得好?!不知道老树根大?咋就往脸上想呢。他脸健康。”
段含章没好气地说:“别笑了,也都别闹了!”
她看着狄阿鸟,拿出正妻一样的姿态,说:“你当我不知道吗?就是自夸也该是‘玉树临风’吧?也不知道你是在逗女人,还是想让女人都笑话你。要是那样,你还怎么打仗。老树临风?!你哪点都好,就是一高兴了,就得意,一得意……”
狄阿鸟本还在志得意满的兴头上,这下便索然无趣了,只好承认自己的错:“我知道了,我一高兴就喜欢得意忘形,一得意忘形,就忘了自己的身份!我以后会注意的……”
他不喜欢段含章的指责,但也不得不认可自己得意忘形的不是,匆匆丢下这句话,便越过她们,拐了路离开。
这才刚刚黑去不久。
寨里安住户的家里点了灯,或者豆大,或者更小,连成一片一片,到处是战争余暇里挤出来的温馨,跑来跑去的孩子,低摸伤者伤处的哭泣,就连烧大锅饭的棚子里也蹲着的男女老少,都袒露着真挚的情感。
图里图利家近了,可以透过柴房里的亮光,看到女孩们抱着小不点的孩子玩,图里草扭着屁股啊啊叫着拍,她的姐姐、姐夫也不觉得她不对。
可自己就不行了。
一刹那,狄阿鸟几乎把自己当成图里草,恍惚回到了往日的家,可睁睁眼,却什么又都没有了。
他心里却一阵阵地悲哀,他想:一大家人还在一起该多好?!
父亲还是那般忙,自己就可以阳奉阴违地哄过管不住自己的母亲,和飞孝一起去溜达肇事,不必这样那样地做作,不必事事拿出冰铁般的严肃,也不必牺牲自己对病中亲人的感情,更不用为了大事,什么都牺牲。
然而,这可恶的命运!
它夺去了许多亲人的仇恨。
自己不知道找谁报。
许多的痛苦,自己不敢往里深想。
许多的过去,自己不敢怀念。
许多的将来,自己深怕。许多。许多。
他站住了,突然间忘掉紧张、险恶的战争,思潮起伏地想:若身边到来的快感再不是当初连哄带骗得来零花钱的沾沾自喜,不是偷吃祀肉后偷偷和长生天对抗的胆怯,不是做了别人惊讶的事情,在阿爸阿妈面前扮作小事一桩,也不是偷听阿爸遇到的难题,自己一心解决……自己还能怎样高兴?
狼在雪地里盯着猎物,好不容易接近,却咬死一大片。
它明明知道自己偷走一只就够了,却依然咬死一片,不顾危险地咬死那么多,就是为了呼唤亲朋好友一起分享。这才是它作为一只狼的荣誉,辉煌。
奸诈,争斗时不得已而为了。
牺牲,为大而舍小也!
也假仁假义过了,人心也收买的差不多了,不能还晾着自己的女人吧?
要是她突然就这么死去,自己岂不是后悔一辈子?!
要是能搂着她,和她一起看看这场让敌人流血断头的场面,该多好?
他心里钻进了啃肉的虫子,暗暗说:三叔,我还做不到……不能把所谓的大事业和大理想当成乐趣。我有时会觉得,男人是不得不去战斗,但战斗的快乐却需要温暖和志趣,热泪和开怀。
倘若没有打败敌人的激情了,还会去打敌人吗?
据说最懦弱的人,就是让旱獭在眼前出没的人。一个身长五尺以上的男人,就是病入膏肓,也不至于耐它们不得,除非,他没有激情了,吃得太饱,睡得太香,说什么也不把旱獭当食物了!
我,狄阿鸟就永远不能这样。
我要让我的女人永远也不再害怕,我要让她看看,我是怎么保护她的,我要让她知道,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是几万万人,还是这么一点人,只要威胁到她,就头断血流,像稗子草一样倾倒。
他不再往图里家走,而是满怀热泪地朝朱玥碧那儿去,中间还停了一停,给跟上来的几个丁壮说:“我去看看我女人。她病了,虽然和怎么打这一仗无关,却很需要我,很需要叫嚣得让她害怕的敌人焚灭在她面前。我要搂着她观战,让她安心!”
他把话说出来,便觉得心里轻松,步履也更加坚定,只一咬牙,就在心底冷笑:这才是一匹狼呀,这才是我呀。长生天呀,你就成全我这匹可怜的狼吧,让我女人也充满钢铁一样的意志,好起来,笑起来,是的,笑起来,不是有这样的美人吗?看到烽火戏诸侯的场面,便开怀笑了!
往远里得意,他又想:让我重聚残破的家,守着,守着,到狼老无力了,小阿鸟再为自己的老子杀敌,在他老子我面前,也这般砍人,安他老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