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击壤奋歌 > 三十一节 好人坏人
    吕宫刚把皮肉挤到一起的面孔伸过墙头,后脚就已蹬空,又哎呀、哎呀地扑腾几下掉回地面。灰不啦叽的墙面变成一张张新砖块,像是一团针锋相对的嘲弄。吕宫愤愤地踢两脚,又要用手抠缝,墙头上露出一张大脸。他仰头看了一眼,立刻惊喜地说:“老实。快把我拉上去。”

    刘老实伸出一只手让他捞住,把他拉上去。

    片刻后,他们站到人家屋山外一小垛玉米杆下。

    刘老实左右看看,方告诉他:“弄死了,弄死在周行文的衙门后面。”

    片刻后,他以极为期待的眼神看着吕宫,用渴切的声音说:“我这都是为了我妹子。你答应我,你随老太爷去郡里带上她。要不,干脆就不要去。不去郡城,未必没有富贵前程。”

    吕宫“嗯”了一声,不平地说:“由着我。我就给周团练使做主薄去。博格都打过招呼的。可由得我么?我们家老爷子要送我去长月入太学,到哪捧个闲差,我呸。我稀罕。”

    刘老实深感同情,说:“公子是可以做大事的人,不能认命……”

    吕宫反问他:“我怎么会认命呢?不过。博格也要去长月。”

    他不愿意把跟定博格的主意全盘兜出来,冲刘老实笑了笑,说:“要是我走了。你就让你妹子先住到博格的山寨里。”

    刘老实带着挑拨的心思说:“博格对人怪冷淡的。”

    吕宫挺了肚子,领上刘老实走了许多步,说:“他?!”他嘿嘿一笑,又说:“他怕我给内奸求情。李进喜一死。咱还管他王双锡,李双锡?”他摸点钱交去刘老实手里,又说:“拿去喝酒。这几天在你妹子那躲躲。”

    分别后,刘老实硬是不怕人认得,寻了家布铺给妹子撕件衣裳,回头又记得妹子家养的那小丫头,买了整整一把糖葫芦,还嫌不够,又一寻思,在卖果脯的摊子上装一小口袋,这才肯回妹子家。

    一路上,他记得妹子要为自己娶媳妇的温馨,心里美满地没边。

    等进了门。谢小桃迎上来,接了他的搭袋,给拽着自己衣襟的小丫孩说:“霞子。看舅舅给你买的糖葫芦,叫舅舅。”小女孩甜甜地低着头。小桃却说:“她怕你。问我,舅舅怎么长得像坏人呢?”

    刘老实打了个激灵,手里的糖葫芦差点拿不稳。

    小女孩心里乖巧,连连摇头说:“我不是。我是说舅舅的胡子长。”

    刘老实强装开怀,把糖葫芦递去,说:“霞子。也给你妈妈吃。”小女孩立刻咬了一口,往小桃嘴边递,说:“你一口,我一口。”小桃转过脸,忙不迭地给刘老实说:“你看她多懂事。我捡她的时候,小宫还说,野孩子怕有病。这不好好的?!要不是她给我做伴,这小宫晚上过不来,几间房子不黑咕隆咚地吓坏人?”

    小女孩连忙说:“妈妈可疼我了。像我亲妈妈一样。晚上还给我讲故事。说,有个皇帝,小时候没吃的,半夜偷别人的锅,天快亮了,怎么办?他一急,说:天。你再黑一会。所以,天明的时候,天都要再黑一会。”

    这是自小做贼的刘老实讲给小桃听过的。他连声叫着:“好,好。”

    小桃把他接到屋里,一边给他倒茶,一边说:“哥。小宫还不能自立呢。你可不要给人家添乱。人家说是你妹夫。可那不还没边吗?咱是啥人?人家是啥人。听说,老爷子都要去郡里当官了。保不准小宫的前程就像是铺好的光板石头路。”

    刘老实说:“那你就想个法子。留住他。给他生个儿子?”

    小桃叹道:“这哪有准。现在生儿子能不拖他后腿?要是我不被二哥卖给李进喜,还是个姑娘多好?就是他家老爷子知道了,我也能大大方方地站在他面前,说:俺家虽穷,却清清白白的。”

    刘老实听着是这么回事,不知怎么的,却也怕听“清清白白”几个字。

    他一口气又一口气地叹,说:“我走南闯北,见人无数,怎么看小宫也不是一般的人。按说,他也未必非靠他们家老爷子不是?我敢说,就是大陈兵马打来了,也肯奉他为上宾。”

    小桃笑着给他一拳头,说:“瞎胡说。就是他肯,我也不肯。”

    刘老实强解释说:“这怎么是胡说。游牧人兵强马壮,最能打仗。你哥去过不少地方,见得多了,心里有数,就看现在的朝廷,一准顶不住人家的兵马。前几天街上出事。那两三个胡人不是弄死弄伤十好几?”

    小桃本来是要去烧晚饭的,听了,并了两只手坐下,眉头不展地说:“是呀。”她猛地一扭脸,问:“那怎么办?小宫给我说:博格不过是人家的区区千户。后来,又曾听人说,他的千户是杂牌的。可你看他,一回来,把大天二那么厉害的胡子给治下去了,又用一帮逃民把小霸王打败。要是游牧人个个都像他,咱这人该怎么活?你知道不,霞子怕你,就觉得你身上臭,胡子拉碴,像胡人。她家被胡人烧了,娘死,爹裹着她往南逃,半路上被撵上,活活用马拖死。”

    刘老实牵强地说:“打仗嘛。谁也不是为了杀谁。”

    小桃说:“要是胡子打进城。我就缝结实衣裳,吊在门梁上自尽。”

    刘老实大吃一惊,说:“胡子也是人。你咋这么怕呢?”

    小桃说:“不是怕。是羞羞你和小宫这样的男子汉。让你们跟俺和霞子报仇。”

    刘老实一声不响地坐着,突然站起来说:“我去烧火。”

    小桃把他按下去,说:“我去。你歇一晚。明,我干脆让小宫给博格说一声。把你这武艺卖给周团练使。要是哥打仗勇敢,以前年轻时的过错谁还问。”说完,又吆喝霞儿:“霞子。天快黑了,去把灯给你舅舅点上。”

    霞儿“唉”了一声,拿着灯跑过来,爬上椅子擦火石。

    刘老实试探着问她:“霞子,舅舅以前坏,你看,还能成好人不?”

    霞儿咯咯地笑,说:“舅舅一直都是好人。”

    刘老实心想:我拐卖妇女,杀人越货,通敌卖国,十恶不赦,她却认准我是好人。他一动不动地坐到黑灯瞎眼的地方,轻轻地问:“是不是舅舅给你买了糖葫芦?”霞儿说:“不是。舅舅反正是好人,妈妈都是这么说的。说家里穷,舅舅就出去挣钱,年级一大把了,老婆还没有。我长大了,嫁给你好不好?”

    “瞎胡说。我是你舅舅!”刘老实的眼里有虫在蠕动。

    他用大手把了一下眼,又想:第一次,那婆娘是看上了我的,半路上见两个人都快饿死了,自愿卖给人家。要是我没拿到她卖自己卖的钱呢。要不是有那么一把钱,我会成今天这样?

    他喃喃地说:“改变一个人。往往就在一眨眼间。”

    霞儿点了灯,见舅舅的眼泪都挂到了假胡须上了,连忙说:“你怎么了?我给你吹吹眼吧。你的胡子真难看。”刘老实大步地逃出去,说:“我刮干净。”

    他到水井边,使劲揪了假胡须,又用刀子刮真胡子,整整刮到小桃做好饭喊他。他摸摸自己的脸,只好暗暗说:“都这么多年了,没办法改变啦。只要不祸害到自己家人,还在乎什么好人、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