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阿鸟虽发俘虏兵器,却没还他们的盔甲,更没给他们立帐的军辎。俘虏们露野藏身,挨黑时还在乒乒乓乓地搭棚子。许多军官围绕在林荣身边,要么感叹他们“够幸运”,要么商量“现在人家还管饭,赶明不管饭的时候怎么办”。
夏先赞也是重要将领,捋着半揸胡子猜测:“博格山寨缺粮了吧?”
林荣给他摆了摆手,叹道:“不管缺不缺粮,留弟兄们一命都不容易。”
夏先赞同意他的说法,却又笑道:“现在回郡里吧,郡里还认不认我们呢?不回郡里,就都这半光屁股的样,没杀敌,倒是让他们笑了个死。”他慢慢地站起身,往一旁看了一眼。林荣知道他有密语要讲,也站起来。两人离开一群军官,站到仅有的一顶帐篷后面,夏先赞说:“博格对我们恩重。可他却不可能当我们是自己人,不会管我们的生死。我们回得去好。回不去呢?所谓恩大难报。也许,你我该为弟兄们的出路着想……”
林荣警惕地往身后望一眼,叱责道:“你什么意思?”
夏先赞看看他,反问:“你说呢?”
林荣明白了,低声说:“取而代之?”
夏先赞点了点头,却又说:“战士们怕他。但你我都该明白,他主寨里并没有抵挡我们反戈的力量。倘若夜中谎称博格部将叛乱,借兵于我,定成大事。”
林荣犹豫半晌,反问:“事不成呢?”
夏先赞笑道:“你我皆为男儿,死则死焉,有什么好顾虑的!”
林荣把手按到他肩膀上,盯着他的眼睛看半晌,一言不发地离开。
夏先赞自后撵上,问:“我当你答应了?”
林荣淡淡地说:“你试探我。靠试探我来取悦博格。亏我还把你当个人。”
夏先赞还要再说什么,突然看到图里图利带了几个推小车的人过来,连忙停住不语。
图里图利走到他俩跟前,回身指指几辆小车,旋即带人走了。
夏先赞朝小车奔去,却还是落在许多人的后面。他大喊着让人让开,先一步摸到跟前,一看是一些酒食,便用刀挑断绳索,拿出一罐,忍住馋意递向众人,无礼地要求:“哪个来尝尝,看看有毒没有!”
众人惶惶,无一人敢接。
“我来!”一个不大的小兵从后面钻出来。
他讥笑地看了众人一眼,掀开盖,用酒瓢打了少许,咕咚、咕咚地喝尽。许多人却不在乎他看起看不起自个,眼巴巴地围着转,激动地问:“甘冽的好酒吗?”
小兵丢下酒瓢,大笑着给几个军友说:“你们没有喝酒的机会了。”
林荣站在外围,问他:“何出此言呀?”
小兵用一手抱起酒罐,用一手揩胸襟上的酒水,笑道:“人多酒少。胆小者没份。”
众人但看他抱酒而出,都觉得这罐酒应该是他的。
夏先赞却不肯,伸手拦住他,黑着脸说:“让你试酒呢。”
小兵看看自己怀里的酒,又看看夏先赞,问:“你是谁?”
夏先赞问他:“你不认得?”
小兵说:“我当然认得。可你有什么资格让我放下酒?你以为你还是将军老爷吗?要不要我们比比拳脚?”
“比比拳脚!”和他一起来的军友兴奋地鼓噪,“韩山洪。你不孬!”
夏先赞看看他,笑道:“跟老子叫起板了!”他把脚板往地下一摁,两手下放,嘿然说道:“要是你能接我两手。我就把这坛酒赏你。”
韩山洪眯了眼睛,针锋相对地说:“这是博格大人犒军的酒。你没什么资格赏我。”
夏先赞被激怒,“呼”地一拳捣去,喝道:“找死。”
林荣自一旁赶到,把他拦住,转而威严地叱责小兵:“虽然我们被俘至今,但我们还是朝廷的人马,军纪不能丢,纲常不能忘。你怎么可以以下犯上?倘若人人都像你这样,还怎么打仗?!别说打胡虏,就是撵鸡赶鸭都成问题。”
韩山洪把酒交到军友,指着夏先赞说:“博格是个大大的英雄,怎么肯用这样的伎俩来害我们。他却疑神疑鬼,让弟兄们为他试毒。有他这样的将领在,我第一个不服。我今天就要告诉他,我韩山洪的武艺不输他半分。”
外围赞了一声:“好样的。”
夏先赞忌恨地投目,只见外围停了三匹马,站了三条大汉,叫好的是那当中光头。他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慢吞吞地往后钻。
林荣也看到了,便在原处抱一抱拳,客气地说:“博格大人,让您见笑了!”
此言一发,士兵们便在一名老兵的带领下跪倒,他们由远及近,波及大大的一片。军官们倒也不再怕丢面子,也一路跪下去。夏先赞看势头不对,也连忙趴到地下,还轻轻伸出胳膊拉扯林荣的腿。
场地里只剩林荣一人,孤单得像一杆独竖的旗帜。
狄阿鸟左托右请,叹息说:“我们恩怨已清,请不要再行此大礼啦!”
他一步步走到士兵放在地上的开封酒坛前,又寻到酒瓢,挖一勺长饮,放勺时大声说:“我博某人的酒怎么会有毒呢?只是寨子穷,不能让兄弟们痛饮。你们就不要在意啦。等改日打退胡虏时,我再好好地补偿你们!”他看着林荣,笑道:“林将军,你且摆好酒宴,等我看完兄弟们,回来共饮。”
他牵着马,带着陆川和张铁头朝驻地更深处而去。
军官、士兵等他远去方敢起身。这时,夏先赞拉过林荣便谴责说:“你怎么不跪下呢,此时触怒他,一定使他提防。”
林荣淡淡一笑,轻蔑地说:“你先求自己还能带兵吧!”
夏先赞来不及品味什么。
兵是兵,将是将,拥上前推林荣为主将,请求说:“将军责无旁贷,当领我们重振军威!”
林荣当即斩钉截铁地大喝:“好。那你们就此摆开酒宴,等博大人赴宴。”
夏先赞酸不拉唧地跟着林荣,偷偷问他:“要不要摆几个刀斧手?”
林荣让他往光秃秃的四周看,问他:“你觉得摆哪合适,安排即可!”
张铁头随狄阿鸟一路,每见兵卒们跪拜,狐假虎威之情溢于言表。陆川却不然,越是心惊,越拿出不过如此的轻视模样。他们一路趟过,最终来到一处山泉处。不少士兵在上游掬水止渴,更多士兵则在下游洗浴。这时天色昏黑,看不清人脸,士兵们聚在一起毫无顾忌,不少人都拉扯着破破烂烂的衣裳骂山寨的百姓。
陆川心中找到少许的平衡,心想:夜黑不认人,只要你不让人骂,定然会出事端,那时洒家出面护住你,谅你再也不敢轻视洒家。
他有让狄阿鸟或张铁头出头生事,自己摆平的想法,见狄阿鸟一直不出面管那些骂人的军士,心想:他定然是见天色已黑,怕别人不认得他,打起来吃亏。哗啦啦的流水从他鲁莽的大脑里响过。
他又生一计,憨憨地问狄阿鸟:“你口渴不口渴?”
这时,他又想:你若口渴,一定会去争水。等你争水打了起来,洒家再去帮你的忙。
狄阿鸟却不知道这位莽汉给自己玩了心眼,说:“我还不渴。你渴了么?”
张铁头奇怪地说:“渴了就去喝呀。”
陆川反复分辩,说自己“不渴”。他越是这样,越让人误会。
狄阿鸟以为他想喝水又不想排队,且让他少等,自己大步走到泉水跟前,冲更上游的地方喊:“哪个在上面洒尿呢。哪一个?给老子站出来。还在哗啦啦地响?!”
一大群人纷纷惊起,有的把打了水泼掉,有的跟着狄阿鸟骂,狄阿鸟从一名正呛水的军士手里拿过一片瓢,用鼻子闻闻,要求说:“我帮你拿着,你去找他去。去。”有的军士附和狄阿鸟,大声怂恿、鼓噪,有的军士要跟他一块上去。
那军士的血液被激得倒流,二话不说往上奔。
狄阿鸟趁此机会打了一瓢水,回来递在陆川面前。
陆川没发推辞,只好举瓢乱灌一气。
狄阿鸟却又想到什么事,还瓢时说:“博格今天送来一些酒,但不够兄弟们痛饮的。你们且打些水,跟我来。咱把酒和水掺到一起,人人有份。”他站到上头督促指挥:“快,快。赶不上就被别人独占了。”军士们问了这问那,行动却不敢慢,不大会打了好几桶水,个个不是提着水桶一路小跑,就是跑前跑后,晃晃悠悠地喊人。
陆川吊在他们后面赶马,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若以为我连抢水喝都不敢,还不当我见了场面就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