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向北,渐渐地离开县城,从即将战乱的紧张中解脱出来,身心不由一轻。
晚照,村落,炊烟,田野,令人似醉如痴。偏行数里,两路已是梨园桑梓,前面柳下小路有一牧童跨于牛背上,口吹短笛而去,悠闲自得。他们越过这牧童,再行二三里,来到十余户人家的,正前排有一户,草房四五间,门前一树乔木,高大挺拔。
龚山通下马,指着那里说:“这便是联钧兄的家。”
狄阿鸟按马身而下,随他一同前行,上岗时,一家人正哭着杀狗,婆娘哭道:“我们一家都忘不了你呀,大黄。你这是救人而死,下辈子定可投胎做人。”
家里的男人搡了女人一把,站起来招呼说:“大人来我们这,有何贵干?”
龚山通告诉他说:“我们来找王联钧!”
那男人抬头看了一看,摇头叹道:“走了。早走了。亏了一肚子的本事,也是要和我们一样逃命!”他回头抱一抱拳,说:“在下王山。和他未出五服。若不嫌弃,晚上在我们家落脚吧。”
狄阿鸟见他谈吐不凡,心生好感,暗想:他也不是寻常村夫,不知道愿意跟我不?
龚山通得到他的允许,开口应下,便与他们一起入村。
他们也没备干粮,晚饭不敢多吃,沾沾口,便将就着挨一晚。
王山家茅屋只有四间,却有八口。龚山通和狄阿鸟只好去住空了的牲口棚。
夜晚上来,一股股难闻的气味愈发地难闻。龚山通很难入睡,披衣坐了一会,准备出门跟主人说几句知心话,免得第二天网罗时开口落空。不料,出了门看看。灯火全黑了。主人似乎已经入睡。他只好转到棚后,洒了一泡尿,尿未完,便听到一个压低的声音说:“他们只有两个人。咱十好几。”
龚山通身子一抖,尿全洒在裤子上。
他草草了事,转过棚子,便看到为首的主人拿着一把明亮亮的牛角刀,从竹林旁抄到牲口棚,紧接着十来村民全拥到泥房的墙壁上贴好。
龚山通战栗地露出一只眼,悔恨地想:我记得他给我提过一个杀人放火的族兄弟,一时竟不记得了。
出来时,狄阿鸟已经睡着了。眼看着贼人向牲口棚挨近,龚山通急了一头汗。他真想一步跳出来,可一提两臂,立刻称出自己到底有几分气力,只好捂住怦怦跳得胸口,把脑勺抵回棚壁。为首汉子的脚好似在他脑海里走完了一路。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事态的发展?时刻已间不容发,他终究憋出一智,远逃几脚,冲黑莽莽处诈喊:“主公。你慢点走。那儿没什么好看的!”喊完,便哗啦啦地摇动手边小树,拿出出来散步的闲情唱道:“夜色昏黑道不明,阴阴森森杀气腾……”
尽管尽了人事,仍无半点让贼人停滞的把握。他只希望狄阿鸟被自己的喊声叫醒。
但摸到牲口棚门的王山确实被惊。
他藏回去,迟疑了好一阵,这才近前去推虚掩的棚门。掩在一旁的同伙都相信棚子已空,眼看王山还要进里面,有的想憋着劲要喊他回来,有的转身去寻望人影,而其余的,都看着王山,等他出来一起去追捕。
他们眼看着王山一把拉开棚门,进了半步,又慢吞吞地退出身子,一点一点地踩下脚尖,已小声地呼出声:“别迟疑呀!”
王山什么话也没说,仍一步步往后退,手不自觉地张开,任尖刀落在地上。
紧随其后,棚门中一把长剑从尖露到锷,信步走出一团人影。
狄阿鸟趁众人惊不迭的时机,打了个哈欠,温吞吞地说:“都过来!”
一堆人藏不了身,站到明里要他先放人,声音一声比一声响。
正一步步往远里走的龚山通惊喜地回来,从嘴里吐着没有力道的喊叫又不知所措的村民身边飞快地穿过,站到狄阿鸟身边,声色俱厉地问:“光是看在我和王梦的交情上,你们也不该这样下作。”
他以为众人都是为了两匹坐骑,嗷嗷大叫:“为了两匹马就到这份上,连狗都不如!”
村民的声音一下静下去,好久方有人委屈一样嘀咕:“谁也不会两匹马。”
狄阿鸟大奇,问:“那到底为什么?”
他挺了一挺剑,让剑尖离王山的脑门只有一指头的距离。王山脸上的肉猛地一动,只得在无奈中闭上眼睛。
有人喊道:“大人留情。放了他,我们什么都说。”王山一回头,暴躁地喊:“滚!”那人又不吭了。狄阿鸟对王山恼怒了极点,恨不得一剑把他劈成两半。
这时,王山家的堂屋洞开,涌出一堆老幼。
孩子哭,老母往地上跪,而他女人往上抢。
女人终是挺不住了,长喝当哭地尖叫:“鞑子把王梦一家请走了。这把人都害了,都害了呀!”
龚山通半信半疑,问她:“鞑子为什么来接他?他们怎么知道这里有个人叫王梦?”
这一问祛走了狄阿鸟乱杂的思绪,引起他的注意。他失声喊道:“连鞑子都知道他。我怎么知道这么晚?”
狄阿鸟的话犹如自问。有人叫冤地回答龚山通:“我们哪知道。都不知道他们是啥人。他们先请走王梦,半路里又接去他家眷。走了好几天了又来信,这才让我们知道。”
这不是要诛九族的吗?!怪不得他们惊恐得见不得生人拜访。
龚山通的脑子一下炸了。他立刻朝狄阿鸟看去,脱口道:“王梦不可能投鞑子。非是被硬劫了的不可。”
王姓人家怕遭株连,又怕兵乱,连日商量一起逃亡的事。
狄阿鸟恨恼归恨恼,倒仍许了他们去处,于次日一早裹王山回县城,先去认路。一路上说了些话。王山把昨晚的事直言不讳地道来,说:“两位大人只言不讲找他干什么,令人生疑。晚上,我们坐在一起合计,都主张先捆了问实情,问完杀了,一起去投接走王梦的鞑子去。”
想必是商量之后,王山在没有人领头的时候站出来的。狄阿鸟的芥蒂随着他的胆识消失,倒是仍为王梦被拓跋巍巍接走惋惜,一个劲地打着别人听了会哭笑不得的小九九:他接走王梦,才能之士越来越多。而我,走了一个史文清,又少了一个王梦,这怎么可以?
到底拓跋巍巍的人是怎么知道有一个王梦,而派人来劫个准呢?
狄阿鸟倒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龚山通也想不明白。
倒是王山怀疑他和鞑子早有来往,说:“他名声哪有那么大?能让鞑子都派出一拨一拨的人来接。一定是他早和这些人来往上了。怪不得他在没一点风声的时候就让亲戚们打草鞋,往南避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