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头、刘老实走了一阵。
狄阿鸟便趴下润笔,执笔,一笔一划地写道:“连年征战,百姓穷弊。现在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陇上、陇下已有大饥的兆头,仓中稍微好一些。可再有兵戈之争,必饿殍千里,致使长生天震怒,福佑不至。切闻拓跋部老汗尝有吞吐天下之雄心,勉为奉劝之,此时图仓,得民而无以为匮,实乃累绊,不如不得。”他写了,惨笑一声,又撕去,撕了,却又想些,便回忆原话又写,而写了又撕……
不知什么时候,李思广怒气冲冲地进来,扬着胳膊怒喝:“博格!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禽兽!你疯了!你有火冲周行文发,怎么可以对百姓下此毒手?怎么可以?”
狄阿鸟两眼通红地看着他,惨声笑道:“他人死活,与我何干?”
他咬了咬牙,唤到心腹,交给一封写好的书信,说:“到河对岸去。就说。我博格阿巴特送给老汗一封信,商量、商量曾阳的归属。倘若他敢隐瞒不报,我就让他的大军在曾阳城下灰飞烟灭。”
李思广点了点他,喝道:“你少来。我问你呢,你到底要杀多少百姓才肯罢手?”
狄阿鸟把头扭到一侧,冷漠地说:“派骑兵晓谕百姓:逃亡者斩立决。敢触青苗者斩立决。要是饿,吃死人和死马,那也都是肉!”
他补充说:“外乡人若要活命。需即刻投归我博格。否则,到后天,乡里的百姓可以任以殴毙,食其肉以果腹。”
李思广被人掐住喉咙一样透不过气,他后退着,询问着,大叫着,问:“你疯了么?!你许人吃人肉,你不是魔鬼是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狄阿鸟猛地一挥衣袖,惨淡地说:“倘若民户自曾阳先溃,则处处皆溃,到时饿殍遍野,生灵涂炭,不是什么好事。我为天下人谋划。顾不得了了。有些人说夏侯武律杀人百万,我就承担此恶名,救人一百万吧。”李思广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他喃喃道:“什么‘何人能救得了曾阳的百姓,何人能拔万民于水火!’长生天不是告诉你了?真他娘的奇了怪!”
河对岸的山里。
端木贴儿站在那座布置了火炬的天然石洞前,眼瞅着横叉三尖枪的武士,守护得严严实实的通道,心里一阵陌生和发怵。
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来到一团席地铺就的胡床前,单膝跪下。
他面前的拓跋巍巍好长时间都没说话了,致使一切声音都消失在死寂中……
木呆呆的端木贴儿为了早一点心里有底,信誓旦旦地打破寂静,沉声请求道:“请汗王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若不能提着博格阿巴特的人头回来,任汗王治罪!”
尽管拓跋部至今未能从健布的毁灭打击下恢复元气,人丁凋敝,战马紧缺,但拓跋巍巍还不至于为嫡系端木贴儿的一点损失大发雷霆。他只是在琢磨博格阿巴特。他酝酿此战已久,除了不让身旁矗立的靖康朝有丝毫喘息的机会,先敌于未发,还想靠以战养战的手段度过自己同样面临的难关,早已是利箭脱弦,不可遏止,还有什么和平可言?可偏偏这个时候,对面有个叫博格阿巴特的牧马儿递来的请和信,幼稚得像个阴谋。他让人叫来端木贴儿,就是要国师范成文替自己问一问。
拓跋巍巍略一迟疑,高深莫测地问:“你要怎么打?”
端木贴儿缩了脖子,双眼大瞪,像是挨了一脚的牧羊犬。他讷讷地说:“我要找到他的马队,和他角逐!”
范成文笑了一笑,问:“博格阿巴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果真兵变?你有没有摸来舌头问清楚?”
端木贴儿回答不来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只是激动地说:“问了。是兵变。他拘拿许多军将,要自己领兵,后来,后来,那些人就愿意了……”
范成文制止他往下说,扭头看住拓跋巍巍说:“必是我们摆出的兵势迫使他们俩伙人不敢内斗。虽然曾阳以北再无阻碍,可打曾阳的时机犹未成熟,不如先使一手‘隔岸观火’,拔掉扶央,做出退兵姿态。”
他凑到拓跋巍巍耳边嘀咕。
端木贴儿眼睛瞪得极大,耳朵都侧了去,却什么都听不到,只是觉得汗王对博格阿巴特的重视非同寻常。
区区一个牧马儿,因何引得拓跋巍巍的关注?
这。也许是一个有待揭开的秘密。
后方有夏景棠在,狄阿鸟并没有敢在林荣营中多作逗留。
他为了节省精力,乘马车回县,一觉睡到被军民高呼声吵醒。虽然游牧人已经走了一日,县郭还有很多地方冒着青烟,忙碌着草草敛尸的军民。狄阿鸟马不停蹄地环郭布置军要,安抚人心,安插驻地……一直到夜深时才回营休息。
夜里,张铁头把他推醒了,原来就在这一日之间,县北那条小河西岸的敌军从暗到明,围困由靖康军控制的几个城镇。
狄阿鸟知道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敌人急袭县城,暴露了行踪,没理由不走到明处,大肆拔除靖康据点,可还是爬起身,让张铁头去叫祁连、李思广等人,一起分析军情。天明时,各路求援的信使陆续赶到。他们见不着夏景棠,受人指点,全挤在狄阿鸟衙门怒喝。
而抚央突围而回的将士,涕泪横飞地告诉狄阿鸟一个可怕的场面,拓跋巍巍为了打抚央,赶造了上千抛石机和上百投火车,顿饭功夫,就把流星般的石头火炬填满天地、城池和军阵。
这虽然可怕,却终于让李思广肯相信狄阿鸟的推断:抱守小小的曾阳城并没有出路。
不大功夫,韩复因狄阿鸟插手民事,不但不给县里拨粮食,还派兵把守了县仓来吼;几个对朝廷屡屡发不上饷而消极怠慢的军官因为谁的营地位置好,谁的营地位置不好来使劲;而撒察因狄阿鸟无端端地露出了收握他骑兵的苗头来蹦……大伙济济一堂,使得团练使的衙门从没这么热闹。
狄阿鸟衙门仍是空壳,被堵到里面出不去,什么事都干不成。
他一个头几个大,只好婆婆妈妈地作人工作,口干舌燥,一气之下,拘禁韩复,从县上府库里拨出金银,重奖跟自己打仗的幸存者,让军民都看看他博格是不是个开空头许诺的滑头。
这时的他越发觉得按住犒军权力的夏景棠不顺眼,憋不住劲地去寻。
到夏景棠的临时府衙。
夏景棠正在接待客人。其中既有周边郡县府道的官吏,又有白丁。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捧着蒙布的木盘站在正堂中央绕了一圈,神情倨傲,大有舍我其谁的派头。夏景棠见狄阿鸟面色不善地进门,也懒得一理。
狄阿鸟便冷冷地站在一边看。他注视那老者不久,发觉堂下摆了几色的弓弩,包着油布,新崭崭地躺成一排。
正奇怪着,只见那姓唐的老者已一把揭去蒙在木盘上的布,把一个黑家伙亮于众人面前。
夏景棠迫不及待地上到面前,欣喜地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端详。狄阿鸟认出那是一只精美的弩,也连忙上前,看了夏景棠几看,见他自顾自地乱扣乱摸,上了一把手,夺到弩机的后半部替他瞅关键部件。
夏景棠问那老者:“这小弩当真能射三百步开外?”
老者笑道:“将军一试便知。”接着,他又说:“我还带来连珠弩机,可惜大了点,只能到外面看。”
他礼貌地用手示狄阿鸟,问夏景棠:“请问这位是……?”
夏景棠抬了下头,说:“博司长官。”
狄阿鸟笑了笑,亲热地问:“你是哪个衙门的官?”
老者答道:“老夫姓唐名济朝。未曾出任官职,家族以制作机簧巧射之物为生。大人若听说过仓中唐门,那便是寒门!”
夏景棠朗笑道:“你这个寒门可不寒哪!傲视公侯!走!出去试试这弩!”
唐济朝矜持地点了点头,伸手作请。夏景棠大步迈出去。狄阿鸟也走在众人前,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断表示自个的心悦诚服,说:“国家有难。都像老先生这样肯出力,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弩还用试?一定好用。”
唐济朝连连说:“还是试一试地好,倘若言不副实,岂不是误了国家大事。”
狄阿鸟愈发佩服,连声说:“回头记你大功。你就等着受赏吧。”
他看自己手下跟在身边迫不及待的猴样,忽又记得一问,便凑到唐济朝面前,问:“老先生。你带来多少弩。多少弓?”
唐济朝捻须笑道:“要多少有多少!”
这时,众人已经随夏景棠出了院,站到院后,只见得他推上一枚弩箭,对准路口抠扳机,“嗖”地射了出去,正中一棵老树。
狄阿鸟约摸了一下,足在七、八十步,再上前一看,弩箭下坠之势只有一匝,入一小半,给一干人摆手喊:“射二百五十步左右。绝射不到三百步。”
唐济朝不动声色地奔上来,嚷道:“请三百步一试。”
狄阿鸟用手匝弩箭下坠的距离,笑道:“平胸而射,八十步外低一匝,一百五十步定然超出两匝,已难以有效杀伤,我看你弩机上的平板可以上下调动,以一百五十乘十分之四,多出六十步,估算此弩仅能射二百步,最多也不过射二百五十步。”
唐济朝神色顿敛,小声说:“想不到竟遇到了行家。可你得知道,市面上的百步之弩常标称二百步外。这弩足可射出二百步外,岂不留几分虚头,以区分优劣?”说罢,掩袖间向狄阿鸟手中塞得一物,按了一按。
狄阿鸟大为怪异,不由分说地拿出来翻看,嘴巴里犹嚷:“你给我的是什么?”
票面“百两”二字上半拉戳红,正是能通兑的大钱庄票。
狄阿鸟一下儿转不过弯了,他正想不明白,听到夏景棠遥遥说:“唐先生。这个弩确实不错。我要三百张。划个价吧。”唐济朝小跑上前,大声说:“现银付款。银钱六百币。若是银两,五十两。”他接近了,恢复步子的节奏,笑道:“已经够便宜的了。”
夏景棠简短有力地说:“赊账。”
唐济朝摇了摇头,苦恼地说:“夏将军。我们这些生意人不敢占朝廷的便宜。可也不能入不敷出不是……”他摆了摆手,说:“我可以多出五张。但要现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然,你拿走我这老命算啦。”
夏景棠痛下决心说:“那好。我就要你一百张。再看看你的连珠弩机吧。”
唐济朝说:“连珠弩机可是好东西。四千八百枚银币一架。也就是四百两纹银。谈好再看货不迟。”
狄阿鸟醒悟了,提钱怒奔,大喝道:“原来你是卖弩的。”他一跃到跟前,把百两钞面拍在唐济朝脸上,嚷道:“去你娘的。用这些钱买你的破烂玩意?我自己就可以出弓上千张!”
夏景棠怒道:“没有如此强弩,怎么应付敌军铁骑?你当人人都会用弓吗?”
狄阿鸟挺腹顶他,大声说:“一百张弩若能胜敌,还要这么多将士干什么?有这些钱,何不奖励那些立功的将士?还有什么连珠弩机,竟要四百两纹银。几千银币。我看军士无心恋战,你一个人抱着杀敌去。”
夏景棠深吸一口气,阴森森地说:“你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狄阿鸟自然记得,只好收住声势,低声说:“我只是劝你。听不听由你。”他还是怕夏景棠挥霍这一大笔钱,劝道:“弩的准头都偏几匝,也要教射,且箭枝需直顺无差的,制作更难,弩簧亦是娇贵,损坏难修,和敌人的弓手沙场较射,照样吃大亏。这么多钱花到上面却看不到结果,你怎么给弟兄们交待?!”
夏景棠嘿然笑道:“我要向谁交待?!谁也无需交待。”
狄阿鸟用指头指了指他,也仅能这样表达自己的愤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