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击壤奋歌 > 十一节 休养积蓄
    狄阿鸟离开这伙溃兵和离乡百姓组成的队伍,怀着不可抑制的期待心出山,避开敌人有可能屯军的要地,急奔两个时辰,走上六十余里,在竹关县境内的青纱帐里休息。

    过了竹关县就是松昌县,已和盘侬山相接。

    狄阿鸟到唐县轻车熟路,然而被敌人大规模搜捕,将会非常不利。

    他占据水磨山并不是很久,往来都是从唐县、曾阳出入,对松昌稍微陌生,不知从松昌县进山,需在相对陌生的山路赶几天。

    两人不禁为选择松昌县,还是选择唐县进山犹豫。

    夜黑得一塌糊涂,也约摸不出是什么时辰,感觉着也就该天亮了,狄阿鸟让马喘气吃料,起身决定说:“我们还走唐县。唐县打过几场大仗,麦田大多被毁,拓跋部必选别处收麦,看似凶险,其实比较稳妥。”

    梁大壮力尽筋疲,更无太多看法,只是想借假装有不同道理喘口气,看狄阿鸟作了决定,臭脸起身,不声不响地拉马。他跟着狄阿鸟再飞驰一路,只听得苍鸠飞落,嘎咂叫唤,渐渐觉得马肚子上的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仍然发觉狄阿鸟不知疲倦,倒也不知该服帖还是该一百二十个不愿意。

    黎明来临不大会儿,背后的云霞被初升的太阳照耀得生动活泼。

    两人一夜间竟然走了二百多里,此时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陇上中部。

    朝阳光射到前路,前面的村落,野地,草木石头都被涂抹得五彩缤纷。原本应该为黑夜消逝倍感清新。可他们却嗅到空气中弥漫的尸腐气息,心里既觉得恶心,更沉沉锥痛,再走不远,已能清晰地看到一些树干上吊起的尸体,有的还剩短衣,有的被拔光衣裳,皆被风吹日晒折磨成深褐色的腊肉,皆被鸟雀啄露白骨,皆浮满嘤嘤嗡嗡的蝇虫,而金红色的太阳只是让景象更惨不忍睹。

    两人心血咕嘟嘟地沸腾,此刻一点不再害怕遇到敌兵,反恨不得寻找到敌兵大营,杀进去泄恨。

    景象还在延续,倒毙的人牲和残垣断壁无穷无尽地涌现,像是一把大手,使劲往两人的胸腔里填充仇恨和悲愤。

    狄阿鸟吸尖嘴巴,一刹那间感受到血肉和这方土地连成一体。

    他对秦氏王室的血海深仇在这一刻消融不见,再也没有客居他乡之感,只是用大锤打击身心,一遍一遍地说:“我阿爸誓死保卫过的土地啊,我的兄弟,我的兵卒和悍将啊……”

    他们在荒野袭杀两名胡骑,抓一名舌头,问清路情,冒充身份,再专门沿官道快马奔驰,反被三三五五的胡人误认为有要紧事的自己人。

    过了晌午,两人已经在一天一夜又半天走过超出三四百里的路,眼看要一头扎进唐县,前面的大路突然驰出好几辆车马。

    两人见这回碰到的是有身份的人物,怕盘问,暂且避了一避,连忙往路旁坑洼的树林里躲,竟见到三四个流浪的孤儿和一条狗。

    他们惊恐地瞪大眼睛,缩身缩不住,越路往对面逃。

    狄阿鸟心中血涌,连忙喊叫说:“不要怕。快回来。”

    跑到最后的稍微犹豫,前面年龄大的连忙回来牵。

    狄阿鸟扭头一看,两名骑兵看到了他们,已追超马车前数步,连忙跃出去,站到官路上,一手携过一个,猛地一推,瞪眼示意,喝道:“回去。”

    几个流浪儿愣了一愣,指住官道上的敌骑惊叫提醒:“他们抓来啦。”

    狄阿鸟冷笑一声,突然发觉梁大壮也跃来路上,连忙伸拳头威胁,见他害怕转身,自屁股上一脚,大叫:“狗日地别丢了马。带他们走。”梁大壮慌忙拤住一名流浪儿的胸,让孩子脚不离地,屁股在后,先行回林,大叫喊:“都快走。”

    几个小孩连忙往回跑,只剩下一只狗一边塌着腰警惕马蹄,一边闻狄阿鸟的马靴。

    狄阿鸟提脚吓跑它,迎头冲两名骑兵走去,握刀眯眼,似笑非笑。

    两名骑兵狂笑掣箭,撒蹄来到几十步外,突然间辨不出敌友,吼吼怪叫。狄阿鸟知道他们即是在炫耀,也是在喊“喂”,问:“你是谁?”也仰天长嘶,高声喊道:“是友歇一歇脚,是敌举起你们的刀……”骑兵听着耳熟,跋扈地打招呼说:“我们是拓跋阿尔蔑王子帐下的斡儿。小子,看好你们家的狗。”

    拓跋部嫡系要选出许多骑射出众的年轻儿郎,平日专门放马骑猎、打仗时调归大姓贵族,充当中军精锐,称作斡儿,斡儿中再鸡蛋里挑骨头选出精锐,分别称作善捕,狼牙,猛舍和射雕。

    “善捕”精于搏斗和勾挠套索;狼牙精通战阵,长于冲刺;猛舍以气力著称,使用狼牙棒,重锤等打击兵器;射雕儿箭术出众,都能自高空射下大雕。

    狄阿鸟知道拓跋部嫡系人丁凋零,尽管选取斡儿已不限于嫡系儿郎,战场上已很难碰到,更知道狗因为忠实看家而咬人,路过的人能避则避,避不开射杀就会和主人结仇。来人这么说不是让自己管好刚才那条癞皮狗,而是警告自己:“你别露敌意,不然我们不客气。”并暗藏机锋,告诉说:“招惹我们就是招惹某某王子。”

    狄阿鸟只求他们不招惹自己而已,连忙让他们通过。

    两骑扬长开道,背后几辆马车驰骋而来。

    狄阿鸟见第一辆马车帘大张,一名书生打扮的胡儿冲自己张望,大大吃惊,心说:“他说的王子就是这个人么?怎么穿着雍族的衣裳?”

    正想着,他感到一双熟悉的眼神,对视扫去,竟是王曲曲,连忙低下脑袋,心里扑通、扑通直响,却又想再看看,看清楚她的模样,到底是不是王曲曲,觉得若是王曲曲,自己的六面胡帽倒不足以掩饰。

    那辆马车在二十多步外嘎吱一顿,狄阿鸟的心也猛地一沉。

    他连忙抬起头,看那少年给王曲曲指点自己,转身就想逃跑。但逃跑肯定是来不及,第二时间内,他只想拔刀杀去。

    拱在马车边的骑士来到传令,说:“殿下要见你。”

    狄阿鸟差点要跳上去一刀杀了他,抢马夺路,想到背后的林子里还有拖累,并没敢,只好强打镇定,带着侥幸走过去,暗说:“王曲曲心中之恨,可想而知。”

    到了跟前,那少年为王曲曲放下一半帘子,问:“你是哪家百姓?”狄阿鸟有些发愁,急中不知为何回答说:“野利家的。”少年笑道:“原来是舅舅家的人,不会是跟着野利花虎来的吧?”他假装老成的样子,做作叹息说:“博格阿巴特杀人如麻,害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父王要取天下,自然不能学他如此杀人,你们一定要好生爱惜民生,不然,我定让舅舅取你人头。”

    狄阿鸟心说:“你难不成以为这些人都是我杀的?不会如此蠢笨吧?”继而转念,不禁恍然大悟,恶心地想:原来你是借叮嘱我,来攫取她的芳心。

    他朝王曲曲那扇车帘看去,暗说:“原来王曲曲的哥哥投敌,王曲曲却还是好人,故意装作不认识,我真对不起她,还要这样面对她。可奇怪的是,她的哥哥怎能攀得上王子呢?”想到这里,又听那少年说:“父王的兵马之所以攻无不克,都得于民心。自当不可见尸骨抛野,唐突佳人,你就在这里收罗尸体吧。过后,我一定派人来看,好则赏,坏则罚。赏罚分明。别人办到办不到我不知道。我一定要赏罚分明,秋毫无犯……”

    他唧唧歪歪,听得狄阿鸟一个劲儿要吐。

    狄阿鸟怕王曲曲信他,连声告状说:“我们阿古罗斯部从来都以战为耕,杀人为乐。野利大人害怕收尸让殿下难堪。他说他身为您的舅舅,深知殿下虽然读书,却心狠手辣,骨子里还是拓跋部的子孙,最适合继承汗统,贸然收尸,会对让人风言风语。”

    那少年变了脸色,紧张地朝一旁看去,大叫道:“他胡说。他什么时候成了我舅舅?他是拓跋晓晓的狗腿子……你这个该死的奴隶怎能把我错认成拓跋晓晓?!”

    狄阿鸟心里极为蔑视,连忙说:“我觉得殿下不是这样的人,曾给汗王写信,说,汗王侵占大朝的土地,跟风随俗,倘不能爱惜生灵,就要面临十倍,百倍的敌人。不信你问问汗王,我是不是向他写过这样一封信?”

    少年茫然不知怎么好,连连说:“你说的是我三哥拓跋晓晓,或者是我五哥拓跋继丸。我和他们不是一个母亲。”

    狄阿鸟确信自己弄巧成拙,正要解释,那少年挥手说:“你走吧。”

    “等一等。”王曲曲颤抖地说,“博格阿巴特这个恶贼死了吧?我族兄王山被安置到唐县城关做百户,却老说没见到博格阿巴特的尸体,让我这样的弱女子因为害怕而日夜难眠。你们定要仔细搜查,抓住他领功。”

    狄阿鸟脑袋轰隆直响,尤听不得“日夜难眠”,愧恼地想:我一直都不把她放在心上,她竟还为我日夜难眠,我要眼睁睁地看着她……他真想上前刺死这拓跋某某,带了王曲曲走,却又想:这拓跋某某看起来对她很好。我真不该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彻底地忘掉我。

    他心里即酸疼,浑身僵硬,爱怜地望着,心说:我怎么能有眼无珠呢?

    他一步一步里走回路边,看着车马继续上路,遥遥颠簸的晃动,好似王曲曲在耸肩哭泣,不禁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扼住手腕,在心中狂乱地问:我怎么如此有眼无珠,怎么能让别人用马车载着她走……

    是了。是了。

    李思晴貌美,家世显赫,让我忽视了她。

    尽管我没想过这些,还是本能地这么认为过。

    她因为爱我,不堪煎熬,竟抛弃所有尊严,顶替李思晴出嫁。这对一名少女来说,该是多么大的勇气和决心啊。我反觉得她无耻,反为之恶心,还动手打她,长生天啊,我已深深地后悔!请您不要再这样惩罚我,不能牺牲她而惩罚,求您让我夺回她。不不。求您让她安康快活。

    他不由自主地迈起脚步,顾恋地沿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走。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眼中迸发,眼角的冰凉让他欢笑,他抹掉泪眼,告诉撵到身旁的梁大壮说:“世上最痛苦的事就是忘恩负义。最痛苦的人就是忘恩负义的人。他明白自己干过什么后,哪怕不被惩罚,也再不能安寝。”

    梁大壮不知道他看到谁,也不知道谁忘恩负义,督促说:“我们快走吧。”

    狄阿鸟点了点头,说:“我们去唐县。王山在唐县。只要见到他,就和咱们的人挂上了线,哪怕见一面就掉头,也已经达到此行目的。”梁大壮反对说:“王山曾经要杀你。”狄阿鸟对此并不担心,说:“他肯定靠得住。”说到这里,他心里不免羞愧,因为判断靠得住的理由源于王曲曲,若是王山心里没有自己,从唐县方向出来的王曲曲定不会暗示自己找他。

    唐县城关已经只剩几十里路,狄阿鸟干脆把几个流浪儿绑到空马背上,天黑前赶到唐县城关。

    唐县西南驻扎一千敌兵,而近处只扎了二百多人,目前得置二千多户。

    拓跋巍巍果然准备和谈,预先想到和谈的条件,有意将陇上一划为二,把郡城以南,郡城以西未能走掉的百姓都往北安置,并声称:谁能带十户人家归降就是十户官,谁能带来百户人家归降就是百户官。王山得到白燕詹的叮嘱,带几十个人骑马往难收罗,得人两百余户,被安置到唐县后成为百户官。

    因唐县县城周围仅置三百户,拓跋部为了平衡势力,先从别处拨来一名早先投奔的内奸余山道,划走王山的一半人,而后再迁来以几家胡人为户官的百十余户。

    但当政者忽略的一个问题是,王山是王双锡的近亲,也是水磨山司的暗兵。

    王双锡把自己的妹妹许配给拓跋阿尔蔑的伴当,却被阿尔蔑看去夺走,他自然大大走运,拓跋阿尔蔑是拓跋巍巍最喜欢的儿子之一,拓跋阿尔蔑辛苦取悦王曲曲,本想抢了曾阳的县长给王双锡,不想拓跋巍巍很注重县长在当地的影响力,已亲自任命周行文的堂兄周锦照,因而给王双锡弄了千余户人家来补偿,让拓跋部误认为他是雍朝贵族,借以抬高王曲曲的身份。

    现在王双锡已成半个嫡系,让拓跋部嫡系百户都不敢轻易招惹,更何况白燕詹、龚山通和十余头目率一些县吏,被围困的部分官兵和百姓一起投降,占投降的主流,其中和许多勇悍无畏的军官交换过看法,相当抱团,可用势大根深来形容,王山由是站在两大势力的中间,水涨船高,起码也能让分治他一半百姓的余山道跟着他跑。

    城关周围除城里的百余户和二百驻兵,已基本是王山的天下。

    他在率百姓拣地收麦,晒麦,听说有人来找,还以为是白燕詹等人传话和他商量事儿,连忙跑出来,一看狄阿鸟活蹦乱跳,竟生生怀疑他被抓到投降,旋即才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讲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带狄阿鸟回家。

    到了家里掩门闭户,才奉食惊问:“传言主公已没,想不到真如白老先生所言,主公足以自保,胡贼不发还身体,便已脱身。”

    狄阿鸟觉得白燕詹有点迷信自己的本事,急切地问:“山上怎么样了?”

    王山回答说:“山寨部众多数撤退,和这儿一样,空的。胡贼准备让白老先生和龚山通率投诚数千人回去,再调拨千余户迷族人置县。”狄阿鸟想起自己经历的河道,不敢相信地问:“都撤了出去?”王山点头讲道:“水磨山猝然被夺,牛统领保护主公家眷撤出山寨,后知主公有心决战,聚集千人助攻。拓跋部只顾提防正面大军,被咱们打通山路。眼看正面大军溃败,他们当机分成三路撤退,一路由松昌县,一路经唐县,一路走水路。胡人说自己当时兵力不够,只一心不让山寨和你汇合,出兵截断你们汇合的道路,因分不清谁是谁,反赶掠出众多唐县百姓到河道,当时水路撤退的前队已过,后路被截,被屠戮得河水不流。”

    狄阿鸟松了一口气,连忙说:“我见到啦,还以为部众全数被屠。”

    王山说:“白老先生准备率众投降,突然接到山寨被尽屠的消息,不禁反悔。胡人为便于劝降,偷偷讲了这些真实情况。”继而,他喜出望外地说:“而今主公安然归来,若四下联络,突然起兵,可尽有陇上。”

    狄阿鸟不像他这么幼稚,说:“唐县县城,有三百户,整县已经安置两千多户,驻扎了上千兵,唐突起事,无疑于自杀。即便真能起事成功,动乱陇郡后方,致使拓跋部在和朝廷对峙中回师……”

    他想说对我没有好处,反让渔翁得利,犹豫该不该把这些心思讲给王山,仅仅说:“不可操之过急。”

    他得知燕詹和龚山通离得太远,一时赶不来,就说:“我留下书信,凡事托付于白燕詹先生,你要好生帮他,多休养多蓄积,万不可轻举妄动。”

    王山连忙抢话,着急地说:“可胡贼粗暴……”

    狄阿鸟说:“拓跋部要和朝廷分治陇上,不许动乱发生。你们少与朝廷方面来往,亦可用刀剑维护自己……游牧人和中原不一样,只要不是嫡系,老贼倒要反过来支持你们。我约摸他定要选取可靠的,代表地方上的人进他的官衙,给咱们一点说话的机会。”他想了一会,说:“你们要和丁零人搞好关系。他们在夹缝里生存,没什么依仗,倒和我们同病相怜……”

    王山依旧坚持说:“还是起兵吧。我这里现在就有二、三百人!”

    狄阿鸟摇了摇头,说:“即便现今有几千人也难以成功。胡人利用马匹的脚程,很快就能聚集起优势兵力,而朝廷要与胡贼议和,未必肯接应我们。以现在拓跋部南屠北养的策略看,和谈划陇上而分治的可能性最大。到时名分既定,更难动摇拓跋部的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