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阿鸟听说王子殿下要提走自己,打心底升起几丝的欣喜,就连麻木的肢体也开始回舒。他竖起耳朵,一直不漏地等待张怀玉的答复,只听得张怀玉无可奈何地道:“他与吾子张迁有夺妻之恨。万望能看得下臣随陛下出生入死的份上,将之斩立决。”
狄阿鸟觉得他坏王子功业,王子定不让他如愿,心中更是悲喜交集。
他听那官儿安慰张怀玉几句,感到他们要拖出自己,并不反抗,顺着力士的劲儿走出来。
外面的天空虽然云多,却远非窑窖可比,光洁刺眼,给出一种再世为人之感。
士卒伸出刀枪,自后顶叉着他的腰,把他押到大片的空地上,而那儿已经等了十数静伫的骑士。狄阿鸟往他们看看,只希望他们不要固执地给自己戴脚镣、手镣,更不要上木枷,最好出于折磨自己的目的,把自己的两只胳膊缚实,拴在马后拖着走,使自己得到更大的逃走机会。
想到这里,他突然大吼道:“囚车呢?!囚车呢?!不给老子囚车,难道想要用马拖死老子么?要是把老子拖死,大皇帝杀你们——”
快马急速奔驰,把后头拴系的人拖拉在地面上擦上几里,几十里,更是大伙心中的酷刑。张怀玉果然不肯让他白白离开,狞笑道:“在外面绕几圈,先给他脱身皮,让他老实、老实。”说完,他便让骑兵照办。狄阿鸟心中甚喜,口中却痛骂不断。
他们开始出发,顺着张怀玉的心意,猛地鞭出马嘶,扯了狄阿鸟一个趔趄。
前面的骑士奔纵,后面的骑士扬鞭,竞相发出巨大的狞笑。狄阿鸟却只能伸出两只胳膊,甩开两条腿,顺着劲儿奔。
骑士到底不是张怀玉的人,驰出营地,并没有在周围绕了三、四圈,而是直奔旁边的镇城。他们保持着适当速度,虽然不是极快,却也不慢,本觉得不大工夫,就已经能会让后面的囚徒腿弯发软,被路面擦得满身血皮。
然而狄阿鸟深知里面的凶险,始终不肯在极难忍受的不由自主、烦躁和无法保持平衡的艰难中,身子一软栽下去。
他们难以得到预期的快感,爆发出强烈的折磨欲望。
几名骑兵大呼着和马车上的官吏打招呼,竟不再忙着进镇,狞笑着,痛骂着,硬是走到野地上奔驰。他们偏出正路,驰骋到二十多丈的土坡下,土坡够荒的,上头挺立着几颗大杆植物,以两树细木最高,伸出没有修剪得野枝,暴露出三角刺,是处抛尸的好地方。而坡下却有一圈光秃秃的野路,像是节拴系的绳头。
他们想在这里跑两圈,拖出个三五六九来,当然,并不是为了替张怀玉教训这位年轻的土司,而是要在见到王子前杀一杀野性。那官吏喝止马车,在嘎然刹势里据到车左,停车笑看,警告身边不相关的两名骑兵说:“可别没让殿下见着就玩死掉。”
两名遥远而不在场的骑兵却都回过脸,肯定答应道:“放心吧,倒现在还没有拖倒——”
那官员也这么觉得,凑过头远望,只见战马急速地蹿越,沿着野径扯起来一道碎土黄烟。一圈,两圈,整整奔了好几圈,缆绳后面的人影仍然左一跟斗,右一趔趄地跟着奔跑,时而脚不离地,时而歪到坡上踩两脚,继续跟着跑,始终也不见倒地。
等在路上的骑兵都难见到这景象,虽不知道难度在哪,却照样感到稀奇,不禁“啧、啧”叫道:“这厮比马还能耐?!”
狄阿鸟已是汗如雨下,偶尔转一转脸,路面等待的骑兵们花花而过,却似感到激动地嘴脸张大,兴奋而清晰,心中更生出无际的怨恨和愤怒,半拉麻木的脑门子装的都是翻天覆的大吼:“凭什么!为什么!凭什么!为什么!!凭什么他们折磨我好似在折磨一只畜牲呀。”
人一旦被捆住,被牵引住奔跑,下脚重,身形不稳,再拖两道来回,狄阿鸟早已疼痛僵硬的小腿筋都硬梆梆地可以搉断,耳边嗡嗡作响已经分不清哪是自己的怒喘,哪是密集的马蹄,呼吸更是像盏拉动的风箱。
他再勉励支撑下去,感到地面上的一小块泥疙瘩都隐藏着巨大的风险,能让自己被拖着翻身倒地爬不起来,能让自己一脚踩不好,脚脖挫折,倒也没有余心问“为什么”,只是一味势若疯虎,用被汗水浸泡的双目死盯住前面。
他胸中恐惧、杀意潮水般高涨。求生的欲望也越来越强烈。
头方上空的扬尘昏花打脸,顿时变成数丈宽高的鬼脸,两眼黑洞洞地塌陷,随着落脚和喘息上下晃动,恐怖万端。
狄阿鸟感觉到脚心被铲掉一层血肉,和靴底黏成一体,好似在烈火炼狱中奔走,感到自己喉咙胀痛,饱满的肺开始炸裂,而内脏熊熊燃烧,感到干燥的鼻孔里要喷出热液,感到眼前浮现出自己在荒原上追逐过的野物……
那些疲惫、仇恨、不堪负荷的灵魂永不停歇自己的脚步,仍然用尽全力跳跃起来,身姿卓绝。
他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
他很想就势倒下去,哪怕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被拖掉大半血肉,奄奄一息。
但这不是凫水扎猛子,气憋到尽头,浮出水面喘喘,也不是在自己的田里劳作,累了歇歇,这就是生与死之间的选择——
所有在荒原上奔跑的活物都没有放弃的习惯,它们宁愿奔跑到内脏火热沸腾,口鼻喷血,也要经历完这场永不放弃的生命。
狄阿鸟的心底翻来覆去地涌现出断续、简短的声音,一会儿是“跑死吧”,一会儿是“总有一天杀光他们”,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自己足足追了三天三夜的老狼,灵魂钻入那衰老如破车的躯壳,使劲地用牙齿托住几乎要掉下来的舌头,不顾陷入热辣辣积雪的脚爪,压制住膨胀的心肺——搅拌出不知鲜血还是白骨的毁灭气息……
眼前虚幻如梦。一匹老狼凶戾蓬勃的好梦。
精心细作的挑逗战。
突然猛烈疯狂的厮杀。
惨败者喉咙里的呜咽。
牙齿刺入鲜肉,汲吸热血的快感。
最终。景象停留在对花白骨体的啃噬,开始“咯嘣、咯嘣”、“咯吱吱、咯吱吱”地响个不停。
狄阿鸟不知道自己的牙齿什么时候开始吞剔骨头,只是用尽全力咬紧脑门上的收缩和鼓动,反复嫌弃牙齿不够锋锐,寸寸打磨生存下去和百倍复仇的欲望……
不知拖了多少圈,路上的骑士有些麻木,他们不知道骏马能不能拖垮这位土司酋长,什么时候拖垮他,突然记得王子殿下做过安排和交待的,只好草草结束酷刑,回到道路上来,向热闹起来的镇外空地驰去。
那一大片的空地已变成靖康朝四王子理的阅兵场,鱼鳞般镶嵌着许多未作修葺的小阵,人马逐渐露出军容,而数十辆战车并列到阵兵前沿,从外到里围出一条通往秦理的主路。
博格阿巴特还没有被押到,鼎沸的声势就已推波助澜。许多骑兵驰接出去,而后赶回到人前叫嚷:“贼土司被押了上来。”等派出的卫队迎面回来。夹道上来许多无赖儿,他们都是长月周围无望继承家业的子弟,有薄产难晋升,素以胡作非为闻名,当即欢呼拱卫,使得车马难行。
远处的人见不到贼首面目,只好赶上来围观,使得狄阿鸟一行的移动更慢。
狄阿鸟已经不用再跟着马跑,虽然仍然喘气不已,腿脚硬疼,耳管鼻腔生是难受,口中极为干渴,还是不得不慢慢地扎实脚掌,挺出腹部,靠肢体的有条不紊了来恢复足以应变的镇定。他同时也舔了舔嘴唇,觉得身体需要水分——需要得到些许的水喝。
水?!他乞求地向两路包围上来的跟着走的人看去,见他们衣甲鲜明,百般侮辱挑衅,知道自己开口只会换来尿水,但他仍不停地寻找着。
正希望能碰到一线怜惜的眼神,坐着小车的少女多起来。
他相信这些女人都是不乏同情心的,使合拢的手掌掌面朝上,努力抻开僵硬的指头,用沙哑的嗓音乞讨说:“美丽啊。姑娘。请给我些水喝~”
这么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淌。
他并不是在故招同情,也不是心里脆弱,而是难受。
有人在跟随中俯身下来,“啪、啪”打他的脸,拍他头上虽然浅却木了的伤口,甚至用鞭子和吐沫招呼。他想起自己的以前,想起自己也是父母的宠儿,想起自己活下来的希望很小,想到失散了亲人都不在身边……
他这时的确可怜,浑身官军衣裳没有怎么好穿,经过搏斗多处绽开,加之汗水血水叮土,靴子开张了嘴,血糊糊的脚露出来,肮脏邋遢到极点,再加上黑血混杂灰尘的头脸被黄土浇埋,被泪水冲成弯弯的曲线,身躯疲惫佝偻,已是悲惨得面目全非……
倘若真有同情心的人去注目,会感到他上上下下,只有一双充盈泪水的眼睛还明亮。
他慢慢地嚷着,终于哼起来:“美丽得像金朵一样的姑娘,请原谅我这个远方来客的鲁莽,我经历过与死神的较量,虚弱得没有一丝力量。
“倘若你能慷慨地递来水囊,我将把一切奉送上……”
所有的人都因为他的歌声而趋于疯狂,男人们激动地痛骂,使劲地殴打。
但阿鸟本来就对他们不报希望,只是死死地盯住几位柔弱的淑女,也许是好色的本性,他不知一次地下定决心想:“要是谁肯给我一囊水喝。我就是回到长生天那里也记得。何况喝了略带咸味的水,我就会恢复力量,仍然有机会逃脱……回头能报答她。”
他渐渐因为自己充满着情感而陷入陶醉,死追一位美丽的淑女,弃而不舍地捧出手掌讨要:“给我些水喝吧?!”那女子刺激地尖叫,连忙学了旁人,在哄哄的笑声中狠狠地抽去一巴掌,大声骂道:“狗贼。尿喝不喝?!”
狄阿鸟打了个激灵。尿可是能治伤的,而且含有盐,倘若兑水喝些,也是没有选择中的选择。他连连点头,说:“你兑些水给我。我喝。”那女子在无赖子弟的借题发挥中满脸通红,伙同他人狠狠地殴打……
狄阿鸟已经算不过身上受下的拳脚,鞭打。
他知道这样打下去,过多的皮肉伤,过度地缺乏水分,很快让自己死去,沙哑地唱道:“要是能不打我,我就唱支好听的歌。”
他一唱出来,就爆了场。没有人再去打他,或教或指使,让他唱极为猥琐的歌儿。
他也只好唱,最后稳定唱下一支歌来,唱那首自己刚刚听过不久的:“姑娘儿窈窕婀娜,再多姿才,那也要知道男欢和女爱……请不要羞来不要急,公子慢慢儿教你此中道,先回以遥抚划曲弯,只见青山美水突突凹凹;再回容我把你那头顶花儿敲,这插得讲究下也妙,三回撩得发丝轻嗅噙……”
这时他再讨要水喝,却是一、二无赖儿拿水浇到——
狄阿鸟喝了少许,已经看到了相貌举止不凡的秦理——一位长得有点儿秦汾,却比秦汾高大许多的持剑少年。
秦理是站在铺高的北坡大盖下头,嘴角已慢慢流露出丝丝笑意。
他并不严令制止这种骚动,因为这种骚动是欢呼,谁愿意拒绝欢呼呢?
他作为秦纲的四子,现今已经足足十六岁,也许还没有迈入成年的门槛,但放在王室,已经要接受或大或小的王爵,建立府邸,成为一个权力圈子围绕的中心。尤其是乱世。当年太祖打天下,他的儿子、幼弟十五、六岁就要手握重兵。
这两年来,他父王也让他在文武辅助下节制过一方。他是握过兵权的。但他握的兵权是实在的,职务却是虚的。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无论他保持着怎样的学习态度,却还是难以得到挥斥方遒,全权负责的机会,更不要说具体调兵遣将、指挥打仗的事,说白了,他那只不过是某片区域最高监军——需要你凡事请示的监军。
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博格阿巴特作乱,他的父王派悍将张怀玉节制一群乌合之众,再派他带着上万京城兵马,五百北骑,哪怕是他父王没有递来手书,哪怕没有一个人讲白,明眼人都知道,就连和他一起来凑热闹的王妹秦禾都知道,博格阿巴特虽然连战连胜,但都是巧胜,所部兵马极少,这是在给他指挥作战的机会。
但让他还是对张怀玉感到意外——如临大敌的张怀玉不但不肯放他出战,还说:“博格虽为草莽,却身经百战,很讲究章法,倘若战不利,损害到殿下金躯,下臣妻不是犯了死罪?!再说,其所部人马虽少,却都是骑兵,只因心存疑虑而不敢放手,一旦知道殿下亲自御卒,就会坚定决心,挟众转战,漏网则不堪设想——”
话虽然委婉,意思却很明了,不过是说:“殿下。人家身经百战,你肯定不是对手!”
秦理心里非常反感,有时恨不得一脚踢死这块绊脚石,但无可奈何之际,也要拿出很在意很尊重忠言的模样,并使自己凌然其上。
这回他听说博格阿巴特被诈捕,要秘死,急急和谋士分析,赶快让手底下的人走动,提来定罪,以正律典。
两地之间不过区区几里,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博格阿巴特来的太慢了!还以为博格阿巴特被张怀玉处死,自己摆出这么大的阵势要闹大笑话。
此刻博格阿巴特被送到眼跟前。他立刻发现这是个卑鄙无耻之辈,竟然为了喝口水,竟然——于是他带着鄙夷和蔑视高高俯视,将很有棱角的下巴挺起来,仰成一道优美的轮廓,他心里的想法甚至是:我干脆放他回去,和他打一仗。我不信这样猥琐的一个男人会有能力约束部众,打仗出色。
他当然不会作此愚蠢选择,只是冷冷地说:“各位大夫就地给他定罪,公布于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