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汶汶狄阿鸟讲她的经过——声音嘤嘤嗡嗡,内容轻描淡写。
她只是说自己进了官兵营地见到张怀玉,私下试探出张怀玉的心思,而后投合献计,以戴罪立功为理由去了县城,到了县城先进去,逐一布置……
几名弟兄离开时却吱吱喳喳地回顾,张着大嘴巴讲当时的情景。
狄阿鸟也转头听了一听,得知朱汶汶要领兵将校和自己率先登城释疑,进城即拘拿那将校,只身回官兵军营调遣,故意激怒张怀玉的另一心腹,以不听号令为名捆绑上塞入麻袋……完全是让男人们也感到惊心动魄的,不由在她一转身要走间扣住玉腕不放,啧啧大叹:“是哪个说汶汶胆小如兔的?”
他想起自己原先的不信任,若无其事地说:“这年头不信自家人信谁?!张怀玉一说让你进城劝降,当时我一下儿放了心!不过,事情还是很出我意料的……”
朱汶汶小声说:“你别拉我。我还要把她们带过来——”
狄阿鸟本来想说“派别人”,扭过见狄阿孝露出几丝惊慕,放过朱汶汶,大声嚷道:“这你一阿嫂。”
他听说阿孝的三阿妈秦茉现在的日子很不好过,缓缓问道:“你不过是一个扈从而已,没说是你阿妈家的吧?”
狄阿孝说:“没有。我给秦理说,我是被募来的。”
狄阿鸟点了点头,想到阿孝跟着秦茉姨娘,公开的身份是一扈从,比自己还要孤单,伤怜不已。不由坐起身揽住狄阿孝的腰,缓缓念叨说:“阿弟。阿弟。”
人多时话多,气氛不闷,而人一走,把什么都带走了,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掉下伤感的眼泪。
狄阿鸟想起今天发生的事,突然发火咆哮道:“没有你帮忙我能不能逃?照样逃!你怎么这么冲动呢——”
他需要发火吗?应该发火吗?!他有点儿哽咽,把下面的话吞进肚里,说:“我已经把军权交给你了,你出去召集人马,大张旗鼓地去夺粮草和辎重,记住,那些官兵自己烧更好,自己不烧,我们再点……”
狄阿孝说:“我明白了!我们要也没用……没了粮草对我们更有利!”
两人正说这话,听到帐篷外梭梭几响,不由扭过头去,这就看到了抬脚回来的谢小婉。她先前看狄阿鸟几眼跑走了的,这次回来肯定是要腻呼呼地哭嚷。狄阿鸟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应付,果然见她哼哼啼啼,只好指着她埋到自己身侧的脑袋给阿孝说:“这个是你阿嫂哇。”为了防止狄阿孝乱问,补充说:“唯一能叫阿嫂的。”
狄阿孝没来由叹口无奈气,起身告辞。
狄阿鸟感觉到两兄弟之间因为女人的存在而疏远了,似乎因为自己拥有各自的女人而保留,嚷道:“咱们都要多娶老婆,多生儿子呀。待会儿公主一来,你搂上一个再走!”
他发觉狄阿孝还有种年轻男人的不自然,附嘴到耳,小声说:“待会儿,你不要说话,我给你挑。”
谢小婉抬起头来,吃惊地反对。
狄阿鸟不让狄阿孝理睬她,说:“恩仇必报是我们的习俗。阿弟自然要给阿哥出口气。”
两名衣裳华丽的少女很快被朱汶汶带到面前,个个低垂着脑袋,浑身表露出局促不安的痕迹。朱汶汶悄悄地走到狄阿鸟身边,回头嘟哝着“我们定然以礼相待”,接着代替狄阿鸟不忿:“司长官大人原本是被人陷害的,朝廷却不给我们分辨的机会,不分青红皂白,就来进剿,着实是让我们走投无路。
“虽然我们是走投无路才造的反,但一直都还抱着对陛下,对朝廷的忠诚。
“现在,外,强敌虎视,纷国侵壤;内,奸党、阀系林立不臣,却仍然有人逼迫着我们这些心在朝廷的百姓不得不起来造反,小女希望两位大人晓悉内情,见证我们主动投降亦被坑杀的实情……”
狄阿鸟暴躁地打断说:“废话少说。为了不屠杀俘虏,我想在你二人中挑出一人去安抚。你们商量也好,打架决定也好,选出来一个吧。”
他等了片刻,看无动静,瘸着腿走到旁边,非要用手指分别勾两人的两只下巴,眼看是一勾再勾,就是勾不上来,不禁油然大怒,“啪、啪“甩过二个耳光,身子一挺,“噌”地抽出刀来,大吼道:“把头抬起来,再怎么说也是俘虏女,哪有俘虏女还藏脸的?!”
朱汶汶大为意外,连忙到跟前拉他胳膊。
谢小婉也忍不住叫喊:“你这是怎么了?!到底想怎么样吧?!”
狄阿鸟含着热泪,咆哮道:“你俩知道她们是怎么对我的吗?!”
他踢起自己的血肉模糊的脚,拽松脖子上的衣裳,指着脸上厚实的黑肿大吼道:“你们看看,好好看看。杀猪杀羊的也给畜牲喂一顿饱饭吃,然后利利索索一刀毙命吧?!他们凭什么像对待牲畜一样对待我。他们却如此对我,让我别无选择。你以为我不怎样她们,她们心里就会感激吗?她们会嘲笑我,嘲笑你们,讥笑我们说:你们这些卑贱的骨头,硬是没敢动我们一根毫毛?!”
谢小婉看狄阿鸟已觉得模糊,难过地哭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叫:“你要是这样。我怎么让我爹爹救你?!”
狄阿鸟冷冷地说:“算了吧。卑微地乞讨,还不如我们死战痛快——”
他猛地往外一指,喊道:“把她给我拉走。滚。滚得远远的。”
谢小婉看他也不听,嘶叫道:“好呀。好呀。”说完扭过头,倔腾腾地走出去。
朱汶汶正愁自己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法办到,见到她走,连忙不停歇地跟上。她们一走,两个王室女子就慌了神,脸再被扳起来,都不敢低下去,只是极力抑制着颤抖,哭得泪流满面。狄阿鸟仔细观察二人,发觉左边的虽然没有右边的漂亮,因为年龄的缘故,脸上还有小小的麻点,只是没有阿孝疯长身体时那么明显,却增添几分可爱,此时虽然在哭,却斜斜抬起尖滑下巴,保持着一种倨傲的模样……
狄阿鸟感到不解的是,他似乎在哪里见到过这个女子,暗道:“我怎么可能见到她呢?难道是在梦里么。”
既然有这种熟悉感,就放过吧。
他当即拿了另外一个开刀,把刀子对准她的脸,嚷道:“这个没挑中,让老子杀了她再说。”
说完,狠狠地赏一巴掌,再以拳头捣过她的腹部……大吼说:“给我拉出去砍死。”
少女抖动,嚎叫,叫嚷,求饶。
狄阿孝大为同情,连忙借机怪罪阿哥忘记许诺,拉住阿哥的胳膊,撵走打外头进来的弟兄,大嚷:“你一转身就真忘啦?!”
狄阿鸟装作忘了,抬起头挠一挠脸,“啊”地恍然,叫道:“不是忘掉,阿哥不太满意,觉着她们丑不说——将来对你也不真心……”
被唬掉半条命的那少女觉得自己生死已系一线,连忙向狄阿孝求饶:“救救我。壮士救救我。”她堆在地上,突然扑到跟前,抱住狄阿孝的腿,而狄阿鸟粗鲁地拉着她的后背扯,连连说:“这个不行,你看看,没胸没屁股,将来怎么给咱们家生儿子?!”
狄阿孝隐约知情,连忙涨红了面庞坚持:“我要她,就要她。你说话怎么不算数?!”
狄阿鸟妥协说:“那好吧。今天晚上要见红。”
他讨张布单“哗啦”撕下一块,回头见狄阿孝虽然略有些局促,却已经紧紧抱住那位咳嗽得喘不过气来的少女,连忙递过去大嚷:“先把她带走,等你代我去打下粮草辎重的要屯,就用这个见证她的许诺。”
狄阿孝得了话,挟着那少女就跑。
而自始自终,旁边略显娇小的少女都在喘气、抽噎,却一直没肯吱声,像是心里麻木,像是根本不存在姐妹之情,像是把什么都置之度外。
狄阿鸟回过头来,围着她绕来绕去,叫嚣道:“你是要我以礼相待呢?还是要讨得她那样的下场?
“我知道你们只是王亲国戚,不是当今大皇帝的女儿,要是真坏你身子,羞你家门,找来十来条大汉强迫你,怎么办?你父、母抬不起来头,你一辈子也就完啦,是不是?!”
他邪恶的模样好像是天生的,左转右转,慢慢悠悠地说:“你来告诉我你父母是谁?和她是亲姐妹俩吗?不说我也知道,你们不是亲姐妹,是吧?!”
少女点了点头。
狄阿鸟笑道:“愿不愿意保存你军将士的性命?!”
少女胸口不断起伏喘气,突然大起胆量,用泪眼盯住狄阿鸟。那面孔已经被洗尽污垢,虽然有伤也有形可辨。她当即尖叫道:“别以为我没认出来你,你已经是第二次绑架我啦!”说完泪如滂沱,咳咳嚷道:“我告诉你,你要是敢碰一指头,我父皇一定要你的狗命!”
狄阿鸟疑惑不解,笑道:“我绑架你两次?!难道你梦见过我么?其实我也做梦梦见过你,可这有什么用?!”
他说:“原来你还是正牌公主。
“那又怎么样?不碰你一指头,你父皇就不要我的命了么?!凌迟、车裂、砍头,哪样不要老子的命?我在乎多这一条罪名吗?!
“你告诉我,你是愿意我找十来条大汉脱你衣裳,把你父王的人马屠杀完呢,还是不愿意呢?!嗯?!”
少女咬着下唇抽噎,嚷道:“我不相信你,你要是好人,为什么那样对我们……”
狄阿鸟发觉这问题虽幼稚却不好回答,寻思片刻,娓娓道:“当然是报复啦。那么多人要杀我,他们有很好的理由吗?我喊声冤,嘴巴几乎被打得说不出来话。你们不是觉得理所当然吗?!为什么我做,你就觉得不对呢?”
少女央求说:“你要是放了他们,放了我,我回去求我父皇,准你归顺!”
狄阿鸟大怒,啐道:“老子归顺倒好像是倒欠你们一大笔债。”
他也知道这是正常人的逻辑,含糊搪塞说:“那要看你们的表现。”
他看着渐趋妥协的那少女,已经往表现上下起功夫,心说:“还有许多没有投降的官兵,夜晚一点也不安全,不如让她指使可以信赖的人,告诉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浑身的疼痛再次袭来,狄阿鸟连忙派人去找朱汶汶和谢婉儿回来,连连道歉,让她们监督这少女,带上十几名弟兄们,来回安抚那些投降的官兵和未投降的官兵。
这么一走,也只有他这个受伤的人留下。
他只好躺倒在一片床板上休息,翻来覆去,来回转动两只看什么都不舒服的黑眼珠。
※※※
梁大壮推搡了田云近来,还放下一大兜子的水果,嚷道:“我把你要找的人带回来啦。”狄阿鸟恩了一声,慢吞吞地起身,拿出兴高采烈的口气说:“白天我是客人。夜晚你变成了客人。壶酒之恩当永坛以报,你有什么请求,尽管开口……”
田云只对一件事情感兴趣,直截了当地问:“你准备拿河泊里的人怎么样?!”
狄阿鸟开动心思,却瞄住了身边的整兜水果垂涎欲滴,惊讶地大叫:“苹果、梨。是你带来的么?”
他嚷道:“你们贵族的日子真了不得,要苹果就有苹果,要梨就有梨。”
梁大壮大为不满,不高兴地承认:“是俺的俘获,和他们有什么关系?!”狄阿鸟强词夺理说:“还是他们带来的。他们不带来。你到哪俘获?”他拿出三只苹果,再拿第四个时有点犹豫不决,但还是拿了出来,而后让梁大壮把其它的全带走,吩咐说:“把别的都给受伤的弟兄们吃吧。”
梁大壮看他留了好几个,也没有再多说,拎着水果往外走去。
狄阿鸟还没有和田云说自己的打算,只是自顾揩了揩苹果,捂着脸啃上一大口,虎咽道:“你们反正天天吃,不当好吃。今儿看着我怎么吃,不觉得我过分吧?!”田云在这种讨价还价的口气里得到了放松,一字一顿地说:“你准备拿他们怎么办?!”
狄阿鸟抬起头来,傲慢地说:“怎么处置俘虏不行?!”
田云轻蔑地说:“你们才有多少人,起码也是你们的两倍、三倍?!恐怕还没有到你以怨报怨的好时候!”
狄阿鸟慢慢地露出笑意,嚷道:“他们编制纷乱,人心混杂,挤在一片狭窄的河坡地里,不过是待宰的羔羊而已。我准备……”
田云吃惊地大叫:“你莫不是不知道困兽犹可一斗么?!”他脸色惨白地大叫:“你千万不可犯混,我知道你现在很头疼,我可以帮你,真的,真愿意帮你,其实,其实,这也是你归顺朝廷的好时机!”
狄阿鸟的两颗板牙还在苹果皮上,他收回去,淡淡地说:“我想留下你们,岂不是只能靠你们自己管自己。很多人就会想:博格阿巴特多愚蠢啊。他给了我们一个喘气的机会,我们重新编起战斗队形,趁他们睡觉,松懈,杀过去吧。你觉得呢?!”
田云刹那间涨红面庞,激动地说:“你可以挑一个你信得过的人来管理他们……”
狄阿鸟说:“他们和我有信任而言吗?!”
他说:“我可以以德报怨,可有的人不免以怨报德。找一位高贵的,遵守诺言的,有威信的,并且肯为我着想的骑士容易吗?”
狄阿鸟看着田云,无奈地摇头,说:“很多坑杀降卒的人未必不是出于如此考虑。而他们,甚至,甚至只是口头投降——甚至随时会冲过河堤,奔我杀来,难道不是吗?!就像是我孤身进张郎将的军营一样,我把我的诚意都给了他,结果呢?我差点被凌迟,而部众差点被坑杀。你不必说啦。”
他恳请地说:“我让他们拼命地找你,就是害怕一旦屠杀的时候,你还混在里面。你把和你关系尤为亲密的人给喊出来,不要管别人的事……”
田云有点儿失神,喃喃地说:“你不能这样。要是你相信我,我可以做你想要的那个人,我可以帮助你管好他们——你相信我好吗?”
狄阿鸟说:“可你有威信吗?!”
田云说:“我可以拉拢那些没有敌意的人,如果谁敢轻举妄动,我和你一起,第一时间消灭他……”
狄阿鸟说:“也许可以试试。为什么你不怕我是在欺骗你呢?”
田云说:“主意是我提的。我反而害怕你认为我是在欺骗你,麻痹你……请你相信我好吗?!”
狄阿鸟缓缓点了点头,说:“我相信你,我当然相信你。哪怕你真是在欺骗我,麻痹我。”
他说:“我虽然有点儿狂妄,却还是不愿意在外族候机的时刻参与内乱,这种罪责千年也难洗刷。”
田云肃然起敬地说:“这难道就是你孤身入张郎将军营的原因吗?!”
狄阿鸟没有回答,却突然改口说:“我还是不能答应你。”
田云大吃一惊,问:“为什么?!”
狄阿鸟说:“你依附我管勒朝廷的官兵,事后会成为朝廷眼里的乱臣,你难道一点儿没有想过?!我答应你不是害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