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阿鸟把河堤上的弟兄撤下来的时候俘虏已相当稀疏,而后面逃走的人更多,再剩下的大多是一些有用心的。他们心头疑虑重重,接二连三派出人手摸清情况。开始被派出的人主要针对河堤内外,四处转悠半晌回来,告诉说“没有见人”时,俘虏们几乎一哄要散。
领头那些许多有身份骑士都觉得博格奸诈,用强硬的手腕管住大伙,商量一阵儿,准备派人到更远的地方去摸动静。
田云对他们的反应很失望,讥讽道:“走出这片危地就可以了,你们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他哥哥却不许他多说半句,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你知道什么?!”
说完,立刻把头凑到别人身边,听到别人说“博格为人十分奸诈”,竟连连捣头。
人还是派了出去。人们心情焦急烦躁,都自发地趴到绳索上排成一排,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火光亮堂处,压出非常可怕的咯吱声。
这次等待的时间更长。
他们麻木许多时间的脑海开始浮现发生在下午的惨烈战场,显得比苍狼还要耐心,趴下身体,伸出舌头,气喘吁吁。
星月之光惨白地闪烁。
派遣出去的人却石沉大海,一点动静也没有——这并不奇怪,或许他们逃走了,或许他们需要往返的时间。
越来越多的俘虏爬出来,四处小心翼翼地张望,鼓噪要走。
眼看就要一哄而散。
领头地几位骑士找到自己的扈从,拔出长剑,森然喝道:“再敢逃走者,杀无赦。”他们觉得博格阿巴特就是个傻瓜,暗暗激动起来,不由按照各级、各阶,整编队伍,并要求所有人参加一场将会很是残酷的战斗。
田云不知怎么的,也想拔腿逃走。
他觉得博格把人撤走干净,可能是索要一个杀人的借口,说不定在几里外静静地等着,等着用骑兵在开阔地里纵冲。
他再看看面前的这些人,一个个饥肠辘辘,浑无斗志,横难成行,竖难成列,只须人家做做声势就会各自出逃。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领头的人如此愚蠢,为什么还要变成骑兵玩弄的老鼠,还要强行命令看透这一切的自己。
他的兄长却抱着头盔,拿着私藏的长剑,见人想逃就上去殴打,还特意赶到他身边,交给他一把匕首。
他忧虑地看过去,不禁有点担忧,后悔地嘀咕:“也许我应该吃博格的吓唬,想尽办法拖他逃走。”
不管他愿意与否,阵前的首脑人物们举了长剑。
压阵的开始斜过长剑,大队人马开始前进。脚步在黑夜汇合,听得让人很是压抑。
※※※
层层暗光顿逝暗光顿逝。
另一支人马也开始朝狄阿鸟奔来!
他们在悄无声息中往前急掩,蛇形的纵队在某一刹那间分成几段,从几个路口宣泄下来,流淌得像是张怀玉干练阴冷的性格。
为了在战斗前得到修整,他们开始停止前进,并派出足够的哨兵。
消息很快传了回来,狄阿鸟的营地已经近在咫尺,营里的贼军虽然没有如期入睡,却显得没有防备。
张怀玉也正式排除贼寇突围而走的可能。
他在清风中闭目,几乎感到博格站在运气和不敢自信的边缘不知怎么好,正发疯一样地灌酒。
※※※
两支官兵一则潜伏成跃跃待补的猛兽;一则混乱地敲打着兵器,骂骂咧咧地壮胆,跨着不一致的大步子行进。
这将不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人人都预感到它将要来临的动静,就连许多散落的官兵也不甘被动地等待。很多都不约而同地行动起来。
但踏到狄阿鸟营门口的却是雪耻的俘虏。
更多的官兵随后就到。
他们第一个一脚踏到狄阿鸟的门前,将很幸运地遇到了狄阿鸟的人马,这一刻,即将转移的马队拉着长长的身躯,寂无声息中向他们迎来。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切都开始了,一切就这样开始了。
张怀玉还在等待,他几乎想问问博格阿巴特:你知道自己身边潜伏着一只足以吃掉你的野兽么?!就在这时,夜风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声标志着开始了的惨叫。
他猛然睁开眼睛,听到东北方传来喊杀声,不由分说一跺脚,率兵扑了上去!
经过修整,将士们爆发得急促,个个像是离弦的箭。
前面的火光在闪,脚下的地在摇晃,建筑投下的巨大的阴影在颤抖。
他们在一刹那间冲到对面,站到狄阿鸟的营地。
营地所在的村庄静悄悄的,房前、屋后的火堆还没有熄灭,许多百姓都已经跑反,整个儿空荡荡的,让人觉得自己的心里少了点什么。探子们信誓旦旦。民兵们小心翼翼。不少人已经开始接近那些暗藏危险的土屋门,他们大声喊话,笨拙地破门,再持剑闯入,甚至直接扔几支火把,让它们燃烧起来。
他们鼓起来的勇气突然没有了用武之地,很是受伤。
而张怀玉则是后悔,他后悔自己没有赶去喊杀声大作的地方,这就麾军而往。民兵将士们拖着两条腿跟着热闹,来到跟前,除了几条人影,什么也没有看。
如果他们要突围,打赢仗是突围的最佳时机,但他没走,他甚至刚刚某一刻还存在,只等你杀过来就不见了,好像是专门等出来你再消失一样。
张怀玉的反应就是被捉弄一回。他正想知道刚刚发生在这里的一切,看到了几个黯然的人。他们有十几个,有的还把长剑拿着手里,放在腿侧低垂,且不管衣裳是好是坏,都是湿透了的,此刻狼狈地低着头,围成一个小圈,听到后来友军的吵杂,上来说:“他就快要死了——你们谁能救救他?”
在他们让开的方向上,一位年方弱冠的年轻人跪倒在地,旁边躺着年轻甲士。
这片不小的土地上,预料中发生战斗的土地上,也只躺着这位年轻的甲士。也许妻子还在家里等待,儿子还幼小到只能在地上爬动,但他却一手抓着一把长剑,另一手捧着自己的头盔,倒在这里。
张怀玉见那失声痛哭的是自己熟悉的武安侯家少子,慢慢地走过去,弯腰看了看,掰开死人的一只手掌,拿过长剑,慢慢递到那弱冠少年手里,接着掰开另一只手掌,拿过头盔,塞到那弱冠少年的肋下,其间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终于肯说话,语气很淡:“荣誉只属于活着的人!”
田云睁着两只通红的眼睛,在旁人搀扶下一点、一点站起来。
他站到张怀玉的面前,冷笑道:“他们原本可以逃命,却定要赶来作战。二、三百人走过来作战,听到一声马嘶,有人觉得是博格阿巴特的声音,有人觉得是老虎的声音,他们就在这里进行一场肉搏,武器在手的疯狂地殴打赤手空拳者,赤手空拳者肉搏反抗——”说到这里用手往前一指:“那些拉马匹的骑兵自眼前经过,甚至不用看一眼。”
张怀玉问:“朝哪个方向走的?!”
田云说:“县城。”
※※※
狄阿鸟的确是回了县城。
现在的县城却在当地百姓的手里。官兵诈城没机会进去。里头的百姓不多,生怕力量薄弱,趁乱招来县郭百姓进城,眼看县城南北的居民都在避祸,也都联络来。不知怎的,他们竟找处一位自称宗室之后的无赖儿秦一郎,两不理睬,树了保民天官大旗,就地自守。
狄阿鸟只是找安全的地方歇脚,见他们拒不开城,再次往南行军,觅得小庄休息,等到马放村内,疲卒安歇,张怀玉收得士众,追到县城去了。
若是狄阿鸟在,他定不敢妄动,但不知怎的冒出了个秦一郎,插了天官保民的大旗挑衅。张怀玉见所部兵卒饥肠辘辘,别处觅食不易,只好挑选出数十名兵壮强攻,打得天昏地暗。而秦一郎本就是浑水摸鱼的无赖,眼看张怀玉攻得凶猛,生怕天亮突围不出去,给上千百姓分发粮食,将府库席卷一空,自西门逃窜。
张怀玉天亮进城,县城是既无粮也无人,两、三千人挨家拔找,只混了口稀粥。
到了中午,张怀玉干脆弃守县城,去石陵就食。
兵马到了石陵,都饿慌了,见牲口宰牲口,见麦屯拔麦屯……饭没来的吃到嘴里,休息过来的狄阿鸟领着骑兵杀上来。
兵卒四肢无力,心虚胆寒,不肯力战,个个揣着半熟的饭先跳到河里吃进肚子再说。
吃着吃着,石陵的大粮穴烧起来。火焰蹿得轰轰烈烈!
张怀玉等骑兵退走救火,精打细算地把能收攒起来的粮食都收攒起来,找可以就食的地方转移,却是做了狄阿鸟的指示标。他往哪儿走,前面就意味着有像样规模的囤粮,狄阿鸟的马队就提前到达,找到粮囤放火。放在这一地区的游兵散勇到处抢粮,抢了粮也不舍得吃饱,就考虑着当回家的干粮够不够用。他们这么一抢,百姓们也要留口粮。个个都想方设法藏新粮,有的开天窗,有的打地洞,有的带着跑反……
打着,打着,张怀玉都打不下去!
隔河坐镇秦理要了水军支援。数百艘大船一夜之间集结于县南河道。
这时出现了意外。
牛六斤等人并没有全部南下。
他们在河对岸潜伏精兵,一直在等候时机,接应狄阿鸟,因为水军封锁才没敢轻举妄动。
现在官舰集结,大船都在岸边簇拥,成为偷袭的天赐良机。
是日,天色清明,微风不动。
上半夜水军登岸,下半夜牛六斤率五百勇士,携十余小船,三十余筏,点火之物无算,渡河进发,发起一场抢夺战船、火烧战船的偷袭战……到时先袭后点,河水面上火逐风飞,如万道金蛇,烟焰涨天。漫天彻地。
火烧了一夜,不知多少大船倾倒,多少米粮倾江。
狄阿鸟也看了一夜,大呼过瘾。
当东方挂起了鱼肚白,这场实力悬殊的战争全面扭转。
谢先令在十余名战士的护送下来到狄阿鸟的面前,犹无法掩饰自己心里的欣喜,喘喘道:“我们打赢了!朝廷的喉咙被我们无意中掐死,不出三日,必有旨意!”
狄阿鸟只是淡淡地说:“还没有完!”
他率所部人马向北驰去,借着天亮前的朦胧,开始战争的过河拆桥阶段。
当太阳升起来时,二百多名骑兵到北岸驻守,五百水军在南面巡航,将环河的狭长地带里的数千断粮的兵卒包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