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击壤奋歌 > 四十节 皇帝来旨
    这边狄阿鸟还在和谢先令商量,那边官兵已经在越界投降。

    一名弟兄骑马急报,登时踏碎营地里的有条不紊。三、五拨正举盾格斗,引弓轮流射靶的营兵本以为官兵接应人马上来,放下训练过去一问,均雀跃欢呼起来。

    狄阿鸟来不及压下这些动静,气急败坏拉匹马,加鞭往上赶。

    走到半路。狄阿孝已带着十余骑奔走,后面赫然是类似从天而降的张怀玉。

    张怀玉的两只手被拴到一起,被马挣着跨腿飞奔。后面跟着三、五名扬鞭骑兵来回刷动丈长皮鞭。只见鞭影不时呼啸在半空中,脆响炸开,再鞭笞下去,拧起一团血肉,远比对待狄阿鸟的官兵纯熟。狄阿鸟挟着冷汗驰赶,老远大吼:“阿孝。你要干什么?!快把张将军放下来!”

    狄阿孝在侧首勒马,笑道:“怎么了阿哥?!你难道不觉得出气吗?”狄阿鸟怒道:“出气个屁。待会再给你说。”

    他上前拦住弟兄们,连忙下马,挑断拉住张怀玉的绳索,连声说:“张将军受惊了!”

    张怀玉眼中利芒一闪而逝,喘气道:“败军之将何来受惊一说?!倒是土司爷的胸襟宽广。”弟兄们都是带着为狄阿鸟出气的念头,不由傻愣愣的看着。他们虽然恨得牙根痒痒,却还能接受。

    无法接受的是狄阿孝。

    他看到狄阿鸟陪着张怀玉走,脸色变得有点儿古怪。

    狄阿鸟知道除他之外没人能对张怀玉这样的人物横生妄为的报复,扭头望了去,见他留在一侧,几乎感觉到那种心中压抑。

    迎面谢先令来到,不经意地接过耳说两句主张。

    狄阿鸟盯住低头走路的张怀玉,也很不放心地给谢先令说:“你好好劝一劝我的好阿弟,回头按捺住官兵!”

    他想象张怀玉回到朝廷,也许要替皇子顶罪,说不定也难逃一死,却偏偏这么选择,心里更像是吃了苍蝇。

    谢小婉赶来接上去,估计还带着眼泪,却显得兴高采烈,甜美的嗓音送得很远。

    狄阿鸟有点儿迈不动脚,此时只觉得天底下脸皮最后的不是自己,而是谢小婉,他决定把这个机会让给他们说话,自己腾出时间来做相应处理。

    他让弟兄们先严加看管张怀玉,随后赶到官兵面前看看状况。

    陆续降来的官兵们达到二、三千,从马上遥遥望见,密密麻麻一大片人影,由小河岸过桥向北延伸,一直遮断自东往西的官道。

    他们通过十几名骑士的跟前,轮流出来往兵器堆抛兵器,麻木地站到一侧。

    狄阿鸟见到他们这种状况,大体是放下心来,到跟前讲了一通大大的道理,欲擒故纵地说:“我们为什么打仗?!怎么回事?!你们说说,咱们迟早还要在战场上见面怎么办?!现在老子放你们回去,你们将来不放我怎么办?奸臣还要咱们自相残杀怎么办?!朝廷里肯定有奸臣在挑动,在鼓动,在进谗言,老子想放你们回家,但放了你们,你们再一次被奸臣送上战场——怎么办?!

    “奸臣一心想让咱们亡国,难道咱们就这样流血,挨饿,死伤累累,毁坏众多农田,一点、一点耗尽朝廷的气力?!你们说话呀!都她娘的哑巴呀?!你们不会放个屁,在我这里放个屁,回去放个屁?!

    “你们走到哪都不敢放个屁,放你们回去,你们再被奸臣送回来怎么办?!”

    狄阿鸟开始大吼,从嗓子眼吼到别人跟前,破钟似地,砸得人气短。

    官兵自然不敢反驳,人多势众却好似看到天敌站在面前,战战兢兢,全成衰糠。身强胆壮的士卒带动大伙,软不塌地回应几声,就地达成协议:奸臣逼迫,他们就告状,保证不再回来。

    狄阿鸟趁势让人跑马找到一匹白布,弄一只斗大的毛笔抹了把墨,顶头写上二、三十丑陋的字,幼稚得让官兵们看了都想笑:“博格阿巴特是个好人,是个忠臣,大皇帝应该赦免他。无论赦免不赦免,我们再也不来打仗。”

    这是要让人按上手印的保证书。

    狄阿鸟为表示性质合理,还让秦禾亮一亮相,宣布说:“按过血印现在就可以去槐里吃粮。不按血印的就等着被老子我撵到河边宰杀!”

    有些贵族,有些有点儿文化的人本能地抵触,排斥,迟疑,眼看秦禾都出面督促,也只好放弃自己的疑虑,趋之若鹜。

    于是官兵们的阵势一变。再次排成队伍向北,一个挨一个到跟前按印。

    弟兄们设法熬了大锅的稀粥,等士兵们排着队按完手印给碗粥喝,一个一个的言语和动作都显得那么热心、亲近,好像在乡里碰到了不幸的亲戚,反复安慰他们,居高临下问些“娶老婆了没有”,“你娘想不想你”。

    当头过去的几个兵,拿着窝头捧着粥碗,就地里揉了眼泪悲切。

    天慢慢黑了下来,狄阿鸟预料形势可能再次严峻,让人点起火堆,他透过火光,看到那些在站在两条长龙旁边维持秩序的兄弟们,有的全副武装地站在制高点,有的走动游弋,威风凛凛地震慑宵小,慢慢松过一口气,再把目光移向了远处,只见官兵们挪过地点,开始在视野中悄无声息地消失,沉沉的田野上跳动着苍黑色的树影和一个个后背。

    然而,狄阿鸟仍然不知道现在发生的事在不在张怀玉的预料内,眉头也因而聚满密云。

    身边响起“嗒嗒”的马蹄声。

    他见狄阿孝走过来,用一双略显疲倦的眼睛注视过来,心疼地说:“把你的想法都给阿哥说说吧。”

    狄阿孝并拢靠近阿哥,沮丧地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想些什么,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狄阿鸟想起给他的那个女人,说:“给你的女人睡着舒服不舒服?她是宗室之女,家世高贵,肯定难伺候。”

    狄阿孝羞恼道:“还是很好的!她以为我救了她!”

    狄阿鸟忽然起心,低声问:“还是处子吗?!好好待着她,回头咱给他父亲提亲,娶过门来做正室。”

    狄阿孝没有回答做不做正室,只是说:“我阿爸给我订过亲,是一个纳兰氏的姑娘,我见过!”

    狄阿鸟格外感怀,旋即冷笑说:“我们兄弟沦落到这份上,还顾得上?!”

    他小声叮嘱说:“要是能把宗室之女娶回家,那就是很好的护身符。你随牛六斤安置,是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阿弟,到时把宗室之女娶回家,谁还能再查你的身世?!”

    狄阿孝问:“那你呢?”

    狄阿鸟想也是他问自己投降之后怎么办,搪塞说:“军师没给你讲吗?!”继而嘱托:“你只需要忘掉自己的仇恨,伪装成一个善良之辈。”

    狄阿孝慢慢地低下头去,说:“我伪装不下去,真想就这样把仗永远打下去——”

    他用一种缥缈伤感的声音说:“军师说你不杀张怀玉,不报复那些侮辱你,是要把仇恨让给利害,所求甚大。你难道要为要得到的东西忘掉我们的仇恨,永远地忘记?!你难道……和我阿爸一样,喜欢上他们的土地?!可是。我不喜欢……我失去了阿爸,失去了我们的家!”

    狄阿鸟心情也格外沉痛,更觉得两人坐下来难过一番荒唐,按一按他,回身即走。

    狄阿鸟的营里外面露天搭了个大土灶,青烟火光滚滚直冒。

    狄阿鸟回来,走到跟前,满鼻子都是菜、肉香,刚一上来食欲,就想到谢小婉她们发动弟兄为张怀玉接风,心中就变得很不愉快。

    火前的弟兄手提半圆形的剁刀,叮当当敲舞,一扭头,发觉他挑眉竖眼地瞪着看,笑脸一下儿消失。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半晌。

    狄阿鸟挑病一样问:“你家丈母娘来了呀。这么卖力?!一头是汗!”

    弟兄急道:“你叫好好招待的嘛?!你不都认姨父了?!”

    狄阿鸟眼看没有女人在周围出没,怒道:“谁姨父?!我是虚以委蛇。谁姨父让谁做饭去。你们都吃饱了撑着,那边死着咱患难的弟兄,这边你们一头是汗地敲骨头,有病呀?!”烧火的弟兄连忙落井下石,说:“是呀。我说这小子有病不是?!”

    伙头一转身,给个举刀欲剁脑袋的姿势,申辩道:“咱压寨夫人能剁得动这些牛马狗头吗?!”

    正说着,博大鹿带着十余骑,从南边绕了几十里来。

    狄阿鸟一耳朵就听了个结实,不等稀疏乘凉的弟兄们让开一条路,就接了过去——只见博大鹿下来,身后马车嘎然一顿。

    狄阿鸟还以为是段含章来了,后院又要烧一把火,门一打打开,却是原先周家的那丫头和两、三个小“老鼠”的脑袋露出来。

    阿狗是有名的马车吊蛋,一挣头,两手拽着马车屁股,蹬起两条短腿。

    阿瓜和周冀先后下来要接他,他先一屁股落下来,疼叫一声,就地学阿瓜打车轱辘,却是一连翻了几个歪跟头,撞到狄阿鸟腿边抱住,拖着口水,两眼欢亮,急得话也说不好:“阿哥!阿哥,捂(我)(也)来打党(仗)……”

    狄阿鸟把他抱起来,推着小孩、大人,高兴地去别处摆酒。

    那边围了一窝弟兄吃起来,这边谢小婉还不知道,只是出来看几看,问:“刚才那一道菜明明是好了的!”一听说太难吃回了火,立刻急急追问另一件事:“你们那笨瓢把子呢?咋还不回来?!他不是要在那儿过夜吧?!”

    几人暗自贼笑。

    狄阿鸟让人去叫狄阿孝过来看看阿狗,和弟兄们吃在树林里。不大会儿,朱汶汶来了。她到这儿并不是特意来找狄阿鸟,而是没去和张怀玉见面,眼看天已经黑,不得已来到,狄阿鸟心里很是欣慰,让她快到自己身边坐。

    朱汶汶和往常一样害羞,在许多的男人面前拘束一坐,把面庞深深低埋。

    阿狗感到十二分好奇,一味想引起她的注意,不停用尖尖的手指头去抓,一下、两下,等她看来就咯咯地笑……狄阿鸟只道他也欺负朱汶汶,啪、啪打了好几巴掌。朱汶汶却想抱一抱阿狗。据狄阿鸟所知,阿狗唯一不敢咬的人是樊英花,不敢给她,递给博大鹿,顺便说:“我也要去那边露一露。”

    他回头给周家那丫鬟嚷:“好好陪陪我的如夫人。”慢慢地走回去。

    然而,今晚的营地里绝不只有阶下囚张怀玉一客。

    有个熟悉的声音喊起来:“博格阿巴特!你大舅哥来了!”他一听头皮就麻,心说:“后院还是有了起火的苗头。”

    他出来看到谢小婉、张怀玉一致站到一边,正和对面的吕经,李成昌说话,飞一般地奔到面前。刚刚扎下脚,吕经就已经念叨说:“有旨意。”

    狄阿鸟一个没防备,就势踮起了脚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