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击壤奋歌 > 四十五节 马上皇帝
    狄阿鸟答应过朱汶汶,连忙找到谢先令。

    刚一合计完,杨涟亭找过来求见,也要为杨乾金的报复御前鸣冤——杨乾金被剐掉半只手掌,事情还是因狄阿鸟而起,只是他在此节骨眼上不招惹博格,招惹杨涟亭,借助秦理飞快地安一个“诋毁罪”,回来拿办。

    此案安的名是诋毁,实际上是要当杨涟亭出卖秦理行踪,往大里去,一番拷打纠其背后目的,能以谋逆一次株连数家。

    吕经想保护自己的百姓,也要经过御史那一关——哪一个御史敢沾?!

    现在杨涟亭受狄阿鸟保护,他们一扑来没抓到,也没有向狄阿鸟张口索要,抓住杨涟亭的几门亲戚。

    狄阿鸟听得火起,立刻就要带上几名弟兄,赶过去把人夺回来,被杨涟亭、谢先令赶上,一左一右拦住。

    杨涟亭觉得这事儿要趁皇帝来,拼得一身剐也要论一论曲直;而谢先令则怕一动刀枪,触发危机。

    两人说来说去,最后,谢先令就督促狄阿鸟去吕经那儿要个主意。

    狄阿鸟来到县城,方知吕经和李成昌二人也发生了分歧。李成昌要调秦一郎同党的案籍,株同党,正纲纪,而吕经却要来此地挂县长,自己当然疼自己的孩子,不但不给,还想让他把秦一郎的几十同党转到自己手里,以说教为主,处罚为辅。

    狄阿鸟见二人面对着面,相互娓娓、侃侃,压着明火拗劲,二话不说,掉头要走。

    两边反过来追了他,把他拉回来,一个说,群臣将参考秦一郎的标准来议你呀;一个说,朝廷要正纲纪,出刀才能没有你的隐患。

    这一争全变成了为狄阿鸟自己。

    他只好坐在二人中间,苦着脸端一碗茶,右手持盖,“咯吱吱”地抿擦。

    他心里赞同吕经的主张,觉得秦一郎卷府库,收兵甲,勾连自己,悖行上和自己有一拼,而被牵连的那些家口却只是惶惶而不知道怎么办的农民,无目的、无动机;无士气、无斗志;结果才有几百陇上兵一鼓作气得胜仗!

    但问题是关自己什么事呢?

    他甚至还想让朝廷大杀特杀,杀一个人人胆寒,杀得百姓觉得当今朝廷对待他们还没有对待猪狗好,杀得她们为没有跟上博格阿巴特后悔!

    他心里有此想法,哪里肯掺合?

    于是就紧盯着细瓷茶碗,来回摩挲,用茶碗盖擦茶碗沿,擦出“咯吱吱”的声响。两人却逼着他说话。

    狄阿鸟心里一动,暗想:我有二、三冤情,搜罗起来一起喊也不错?!他想到这里,来了一个折中:“外父一下儿能肃清秦一郎的余党么?!试想几十家——二、三百口,亲戚、朋友遍地,若有漏网之鱼求生不得,混进迎接皇帝的人群行刺,怎么办?!……你为皇帝的安全着想了么?!

    “阿叔想救你的百姓吧?你的话算数吗?

    “你们还是等着皇帝来到,让百姓求他作决断?!

    “他赦则赦,不赦则移驾以后再——杀,一来稳住秦一郎的余党,二来给与百姓们一个盼头?!”

    吕经听了面露喜色,而李成昌也没吭一声。狄阿鸟很快想通了关键:李成昌要依照“招抚来收,杀乱心来束”为标准,但他和许多贤良的士大夫一样,觉得操刀杀降有失天和,要不然早呈报上去等批,也不用在这儿跟吕经争论?!

    李成昌终于还是开了口,叹道:“臣子是不该杀人的事推给君王的!”

    帝王的当面决定和背后审批有着天差地别。

    像现在这样的恶事,让百姓当面求赦,其实就是一种逼迫,他只要不是白痴,都会跟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或许还挤出两滴同情的眼泪,说:“要不是李卿缓一缓,险些害死孤的良民。”

    但事后呢?他难保不给李成昌点厉害颜色?!这才是李成昌苦闷的根源。

    李成昌一口气、一口气地叹息,却不肯言明。

    狄阿鸟心里却清楚,问:“外父还记得我么?!”

    他放掉茶盏,吃吃笑道:“我坐到水磨山干的事儿,到这儿照样干得,要是陛下杀我,你们都给我讲讲情。”说完大喝一声:“梁大壮。”

    李成昌和吕经看到一跃而至的梁大壮,呆了一呆……狄阿鸟不等他们醒悟,斩钉截铁地发号施令:“看好囚徒。”

    他以你们光敢说不敢做的口气,大大笑话吕经、李成昌一番,后脚来到看押乱民的大牢,选了一双父女带了走。

    ……

    这回坐下来头绪一理,自家要呈章上表,朱汶汶要为一家老小翻案,杨涟亭有天大的冤情,而吕经和被卷及的百姓需要安定……此外自己的水磨山司,武县的每一百姓,都企盼着大批的粮食;狄阿孝还有个身份敏感的女人要娶。

    乘云雾而撒甘霖的皇帝一分一分接近,狄阿鸟也一分一分地做准备。

    他要想挖动杨乾金的根基,就要搜罗杨乾金的罪证,干脆扯杆旗奔走杨浦镇。

    秦禾遛了几趟,一边钦佩,一边监督。

    狄阿鸟也想让她为自己跑龙套,讽刺了几句“不知民间疾苦”,干脆以访查的说法教她到处看看。

    而吕经出任武县县长,琢磨着那些盘踞一方、盘根错节的恶霸,更是何乐而不为?

    杨浦镇周围的恶霸、宵小都是闻风胆寒,有的干脆卷两包东西,吩咐自家婆娘看门,到别处避一避。

    但皇帝来的太快,只一天,御林军来先一步宣布行程。

    秦禾眼看皇帝要来,仍是不肯到辟出的别馆里安安静静地呆着,跟着狄阿鸟逛游,似乎完全忘记自己的地位和高傲,穿着粗布衣裳,不乘车,不打伞,连车也不乘,一起一伏拐在坑坑洼洼,像是一只落水的灰鸽子,湿淋淋,悲切切。

    她晚间回来还赖在营里不走。

    狄阿鸟跑到她跟前撵人,眼看她脸色镀粉,只当是热出了病。

    正要询问。

    秦禾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说:“世上的百姓都格外地温顺善良,而做君王的不爱惜就会失去。这样的道理我父皇也曾一遍、一遍地讲过,还常常告诉我们说:雍若失其鹿,天下必然共逐,若不想群雄并起,大家争夺,就要得到天下的人心。

    “我以前老是想,反正这只鹿是皇兄、皇弟的,和我也没有关系。现在想起来真是很可笑。真可笑。是不是?!我真的很可笑,很笨。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煞费苦心地教导我,你就像是我的老师一样,明天我就要回到父皇身边了,一定让他穿上布衣,出去看一看,看看成群的黄瘦孩子去抠野菜,光着屁股,跳到泥坑里洗澡……”

    狄阿鸟感觉到自己因为秦禾的稚气,让自己和朝廷的关系拉近许多,突然间想起自己在林承时,同行的将士捂着脸哭泣,没人管,没人问,心里有好些感触。

    他送走秦禾,心情矛盾地坐了下来,心说:“雍失其鹿而天下方能逐,若不失其鹿,天下谁能相抗?!”

    他想起牛六斤的说法,想起阿弟的念念不忘,暗道:“咱们无家国无根基!怎么能有资格变成一国公敌?!顺则生逆则亡,就算能够祸乱中原,能得到什么下场?”

    他内心开始颤抖,不知不觉,继续往下想去。

    皇帝权衡而择,自己权衡而受,仍然是君恩浩荡。

    借助朝廷收拾祖业,准备再度建立强大的藩镇。而后呢?!而后抱此藩镇,坐守妻妾、美食?!再也没有志向?!

    他现在想想,怀疑父亲就是这样抱守着,抱守到难以忍受的程度,在自己亲情、友情和忠诚面前做出选择,弃业归国,回归到自律自强的巴特尔内心。

    他慢慢审视自己内心,觉着自己没有父亲的无畏,将来一定出界!

    出界怎么办?!自己不能恪守臣节怎么办?!

    背叛岂不是面临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有些人不明白“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意味着什么。

    流寇们甚至肆无忌惮地叫嚣,笑话,抱着“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耍手段,拼心狠手黑,却不知此话前有一个“宁”作无奈。

    试问,你负了天下人,拿什么不让天下人负你?!难不成天下要围绕着你转?!既然围着你转,还用“不择手段,心黑手辣”吗?!

    有些人只看到利益,却看不到划分利益最根本的标准,那就是纲纪。

    君、臣,父、子,夫、妻,朋、友,自有其纲。

    再大的国家也都是靠这些理纲组织起来。

    你不遵守意味着什么?离经叛道?恐怕不只是轻轻松松一句话。

    你自己都叛了君,来怎么组织你的臣?!

    你对朋友不义,朋友还须对你仁?!

    你不能遵守自己的山盟海誓,谁还能相信你的山盟海誓?!

    ※※※

    一夜揭过,一大早,吕经就率接驾的士绅、百姓,站在亮枪士卒包扎起来的道路外等待。狄阿鸟去到时里里外外已经一层一层地布满。只见各色的短衣花花拼成一片静潮,似渊似海,远不知深藏多少内心的颤抖……狄阿鸟也有些紧张,神经过敏地想:四、五道御状拦驾鸣冤,简直惊天地泣鬼神,要皇帝还是秦汾,他若知道都是自己直接、间接给扔过去,岂不龙颜大怒?!

    当今天子能有如此之容忍力?

    他会不会也把这些事当成是自己在发难,有着惊天恶胆和万千谋算?

    他发觉朱汶汶根在后面,轻轻扯自己的衣襟,回过头来安慰:“不要怕。”

    朱汶汶点一点头,收回手掌,放在衣裳上轻轻地搓了搓。

    狄阿鸟想起自己送给皇帝的礼物,开始寻找带队的张蛋,四处找不到,不禁心急大喊:“张蛋。王八蛋。兔崽子钻哪儿啦?!”

    里外早早保持了安静,也只有他“兔崽子”长、“兔崽子”短地骂,格外刺耳。

    周围维持秩序的兵都装作听不见。

    李成昌面色古怪地看过来,发觉身旁的御林武官带着三分气愤,三分无奈,三分好笑,一分头疼,是与吕经一前一后,来提醒狄阿鸟注意。

    他到了跟前,见十几余褴褛男女疯挤挪过来把狄阿鸟拱得鹤立鸡群,前面一位部下聆听教诲,把头都要低到胸口上,狄阿鸟却还使劲儿往下敲打人家的头,无故震怒,干脆一把扯住狄阿鸟的胳膊,拔萝卜一样拽出来,推着大嚷:“别在这儿闹。再闹给我回家去。”

    狄阿鸟争辩说:“外父。你不知道,这小子他缺心眼……”

    李成昌怒道:“你不也缺心眼,你再吆喝?吆喝——”

    他像是没了办法,端着两只胳膊,站回在几名赶来的御林军身旁,指着大叫:“轰他走。”

    吕经心里明白,李成昌是想找个借口把狄阿鸟赶跑,免得他不小心,当众让皇帝下不了台,也明白狄阿鸟一直在搜罗冤案,拉过来的保不准要告御状,却是纵容,搭一把手,反过来劝李成昌:“李大人。李老爷。李老兄,博格是什么样的人?恐怕陛下的心里都有数。你怎么和他一般见识?人前人后不顾身份,粗声大气地吆喝?!”

    人群的声音渐渐地消失,车马水龙般自远处行过来。

    林立那儿的百姓突然醒悟过来,在飞快奔回原位的吕经带领下,拜倒呼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黑鸦鸦人海突兀退潮,只抛露出几块礁石,寥寥者后觉,就像是几滴浪花,最后只剩下狄阿鸟来……

    他装着糊涂看一看天,没有塌;低头看一看地,也没有震,怪乎乎地问:“怎么啦?!啊?!”

    骑车穿梭而来,混合着浑浊低沉的“踏踏”声、激越苍老的金乐声,保持着大体一致。声音渐渐淹在车马的喧哗中。突然,扪胸低首的狄阿鸟陡然见到一辆夏车,发觉它不作停留任何,一点、一点地驰过去,感到无比吃惊,回头朝告状的众人看一眼,不甘心地咬了咬牙,跳出来喊:“大皇帝需停一停车。”

    秦禾从路边的马车伸出脑袋,绷住嘴巴,用小手捂住,只有两只眼睛古怪地灵动。

    几名骑士在她的视线移动的一端慢慢地靠近来,眼看快要到吕经率起的长队面前,注意到了狄阿鸟,听到狄阿鸟威胁拢来的骑兵说“我博格阿巴特求见陛下,看谁敢动一动”,用马鞭一指,敲着马臀迈了过去,用威严的声音说:“不要拦,让他过来……”

    狄阿鸟转过身,一眼便望见马上的骑士,见他大约四十出头,身材高大,短短的胡须,戴一顶黄纱长耳处士帽,像是被冷风卷过,暗道:“不可能?!哪有皇帝有扇子车不坐,骑着马来?!”

    他走过去,瞪着明亮的褐色双目,发觉一股威严气韵和慵闲恬淡,自己告诉自己说:“错就错啦。”当即两臂放来,做了拥抱的姿势笑道:“大哥……”

    骑士们越过不知道怎么好的张蛋到跟前,殴狄阿鸟下跪。

    那人扬一扬马鞭,淡淡地说:“这是草原上的礼节!”

    旁边闪现一人。

    狄阿鸟只感到两道利芒。

    他抬头看去,见到一位玄色华袍的不凡文士。

    此人带着一种冷傲的光芒,口阔唇薄,狭长的胡须在胸前飘飘,腰下悬了一把剑,于马身仰动,随意一点狄阿鸟,自自然然地冷喝:“他不过是佯装不懂而已——”狄阿鸟硬着头皮笑一声,在他气色最为严厉的时候挠头问:“你是哪家的阿叔?!”

    为首骑士扭头看了半眼,抑住笑意说:“好啦。博格阿巴特,朕没见到你之前,想过你模样,还是没有预料到你的尊容啊?!哦。还有点儿眼熟。算了吧。你所来何事?!”

    狄阿鸟拿出大吃一惊的样子,连忙跪下高呼:“大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骑士俯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