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人物是一位模样将近半百的文士。
他身上的衣物料子很不错,头戴乌绫纶巾,身穿葱白锦袍,胯下垂着浅色的黑绿绦子,随走动拍打,然而周身上下,连一块普通的玉佩都没有挂,让人生出一种师爷的感觉。狄阿鸟好岢的目光紧紧围绕着他打转,只见小二把他带到上面,转了半个身,手在下颌前面摆动,而正面对着的那一位衣着讲究的小二哥点了点头,从狄阿鸟身边穿过,取走几个人正盯着的那一幅画像呈送来人,哈腰举脚,送到里面的雅座,像要等什么人。
狄阿鸟有些发愣,问:“他怎么取走了?!”
褚怡怏怏地说:“人家把画买了。”
她有点儿激动,也有一些失望,说:“人家今天取画,顺便见一见画师,唉,思晴姐姐也是,明明说好了的,到现在还不来?!”
狄阿鸟意兴索然。
他打算顺便到中正楼转一转,看一看,而后再出去。
无论是到中正楼还是到外面等李思晴,都要出茶楼,几个人就走出来,站到门外,东一头、西一头地望着。
吕宫看褚怡有点儿无聊,想献殷勤,一定要去买水果,褚怡喊不住,见他没入越来越显多的人群里,回头取笑狄阿鸟,说:“你失去了一个机会,思晴姐姐不亲眼见到,说什么也不相信你的画像能卖钱。”
正说着,不远处停下一辆马车。
一位带着垂纱斗笠的少女下了马车,身姿婷婷,等侍女搀扶住胳膊,后面跟上几个家人,提长裾裙,莲步婀娜,行云流水般走了过来,在来往的行人中曼妙醒目。路勃勃已经是出了名的小色狼,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名门淑女,半个身子都软了,问:“阿哥,你看,真漂亮啊。你敢揭她脸上的纱巾么?!”
狄阿鸟一伸头,像只乌龟,刚刚从危机中度过,探出来看一看周围,有点儿失态。
他虽然觉得纱巾后面的脸蛋一定国色天香,却并不是登徒子地意乱情迷,现出丑态,主要还是想起阿田的发卷,斗笠,纱巾,厚木屐鞋,急切地把此女的周身看个遍。
同性相嫉,褚怡心里很不高兴,在他身上磕了个爆栗,说:“你们也看不到她长什么模样,就已经垂涎三尺,要不要脸?!”
路勃勃嚷嚷说:“看不到脸也知道漂亮得像一只小梅花鹿儿,一只仙鹤,一只小红尾巴鱼儿。”
褚怡心里有点儿酸,干巴巴地说:“衣裳漂亮些而已。
“要是……”路勃勃看了看她,趴在狄阿鸟耳朵边小声嚷:“褚怡小阿姐的脸一点儿也不圆。还爱红眼眼儿。”
褚怡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在嘀咕些什么,本想说自己穿了人家的衣裳,也不比人家差,终究是姑娘家,转借李思晴来表达意思,说:“思晴姐要是穿上她这样的衣裳,还不知比她漂亮多少。”这么一说,狄阿鸟的心猿意马立刻散了个精光,想一想,人靠衣裳,马靠鞍,不说阿狗阿妈国色天香。就是小玲嫂穿她这么一身衣裳,刻意走那样的款步,也未必差到哪儿去,然而包括段含章,那都是胡拼乱凑,失了许多的风韵,说到底,还是自己没能打扮好她们,心里很不好受,赞同说:“衣裳好不如心眼好。”
几个人品头论足,丽人已来身边,因为有人往外走,莽撞地往前冲,她们停了一停,恰恰站在狄阿鸟几人的面前。
依着狄阿鸟浑身上下地模样,比清风一般的淑女还要惹人,两个女子也都在打量他,看得狄阿鸟很是不自在,也让褚怡相形见绌,矮了一头。几人连忙避让,留出一条路,等着她们过去。那小姐举一举脚,却停住了,惊讶地问:“你是狄阿鸟?!”
狄阿鸟大吃一惊,反问:“你认得我?!”
女子笑了一下,说:“把我忘了?!”
她把自己地斗笠拿了下来,露出一张出尘的面庞,眉间挑着,笑意盈盈。狄阿鸟看上两眼,只觉得眼熟,却客套说:“噢。是你呀?!一别几年,想不到你变得这么漂亮,有点儿认不得了。怎么这么巧,出门就碰上了你。”
女子笑道:“我可承你的光哦。”
狄阿鸟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问:“什么光?!”
女子在几个人身上睨视,自顾说道:“想不到一别数年,已经物是人非,你成了名动京华的好汉,身上的伤不碍得吧?!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就一起进去看看嘛?!”
褚怡想不到狄阿鸟这么受欢迎,随便遇到个人,都问寒问暖,又觉得以狄阿鸟地好色程度,愿意“一起进去看看”的可能性很大,连忙越俎代庖,客气地道:“姐姐先进去的好,我们还要等一等……”她很怕狄阿鸟一张口,几个人就要当灯泡一样跟人逛荡,脑子一热,张口就说:“等他未婚妻呢。“说完,心里冷笑着,暗说:“这么一说,我看你还不走?!”
然而那个女人露出几分疑惑,却说:“是吗?!皎皎也来啦,你们还没有成亲?!我也很长时间没见到她了……”
狄阿鸟一个劲儿往黄皎皎的亲戚姊妹上猜,却因为猜不出来,不敢乱回答。
褚怡晃晃轮椅,故意问:“皎皎是谁?!你的相好真多呀?!”
狄阿鸟咳嗽两声,打岔说:“你是要到里面看画儿?!”
女子一点儿也不忙进去,笑道:“我记得你往昔事迹,描了一些小画儿,有一幅竟被几位闺友带到这儿来了,被人竟价,约在今天成交。我原想你、我相识,总觉得挥毫求财未免小人,既然遇到了你,那便由你说了算,你若觉得妥当,事后得来的钱二一添作五?!你觉得不妥当,我就把画儿送给你。”
褚怡醒悟说:“你是费仙子。”
她实在想不到,一步跨过去,去抓对方手掌,亲热地说:“姐姐的画儿真好,想不到竟然在这儿见面见,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女子猝不及防,被她抓了手,一旁的丫环倒也不是吃素的,气呼呼地抓出褚怡的手掌扔去一旁。
褚怡尴尬地往后退,差点一屁股坐去狄阿鸟身上。女子却只是斜过明眸,笑了一笑,问:“他不会是张镜的弟弟吧?!”
一提张镜,狄阿鸟想起她是谁了,笑呵呵地嚷:“原来是你呀,青鸡蛋,你几时变成这付模样,漂亮得让我不敢认,吴班呢?!”
面前地费青妲曾经见证了好多事,她和狄阿鸟说的吴班,都是张镜的同窗,曾不止一次去过狄阿鸟家的家门,相互之间也玩得很投机。狄阿鸟这一高兴,说露了底,费青妲嗔道:“才认出我来,敢情你刚才装认识,假熟和,真是虚伪透顶?!”她没有提吴班,往前一挥手,示意狄阿鸟赶快和自己一块儿进去。
狄阿鸟却推辞了,说:“你画的画你卖,干嘛要分给我?!我还有事呢。”
她再三邀请,见狄阿鸟都不肯,只好说:“你现在住在哪儿,到时我让下人给你送过去。”
褚怡捧着一幅画,眼巴巴地等在一旁,一等话落,连忙托起来,说:“请姐姐指点。”
费青妲有点儿傲慢,但还是接在手里展开。
随着画页越开越宽,她地眼睛像是被冰石磨打过,晶亮亮的,再一扫褚怡,问:“这是你画的?!”
褚怡连连点头,脆声说:“请予斧凿。”
狄阿鸟不比好胳膊、好腿的路勃勃,压住好奇,抬起头问费青妲:“她画的好吗?你能不能帮她卖出去两幅?”
费青妲说:“珊瑚玉树交枝柯,坐看云起时,不多,只是红白黑褐纵横满纸,让人不辨季节,世间怎有此岢景,你要是裹一素色下来,作山乡秋冬,定能上上之作?!噢,还有,这一块立石,好生尖利,显得突兀。”
她为了证明一样,提画回身,让狄阿鸟看一看。
狄阿鸟一眼看过去,只见大雪铺开的世界,夕阳晚照,远处层林尽染,红寒、黑兀,晶莹,锐而不工,近处一石插天,半截雪亮,底窄上高,不成比例,头脑一下被冲击到,想也没有想就说:“她画的就是冬天呀。”
费青妲有一些儿尴尬,“啊”了一声,说:“是吗?!”
她再看了两眼,评价说:“真有点儿像冬天。只是这一块石头太怪,天底下哪有根这么细,却这么高地石峰?!”她再一看,看到两只跳鹿,说:“这鹿头上怎么没有长角?!”
狄阿鸟忍不住说:“有那样地怪石头呀。陈州、大漠,中州北部的荒原上,有些石头被风吹坏地,都是形影孤单、腰细峭拔。至于鹿头上的角……”
褚怡狡黠地看狄阿鸟一眼,打断说:“你这老粗,别乱插话?!”
她再一次看向费青妲,讷讷道:“画只取了意,姐姐不必多加追究,还请姐姐提携一把……”
费青妲点了点头,说:“弟弟也是奇才,只要改一改画韵,做到体格高雅,彩绘清润,也能成名。你选一幅拿手的画儿,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褚怡找一找,找出一幅只有一枚的“牡丹图”,打开来,只见牡丹花后魏紫,花冠硕大,重瓣层叠,娇艳富丽,左右以绿叶相扶,极显荣华。费青妲仍有几分不满,说:“这一朵花虽是用细锋勾勒,胭脂层层,浅黄点蕊,刻画入微,但显得太过庸俗,但凡好画,总要露一些哀思和愁绪。”
狄阿鸟不敢乱插嘴,只怕她俩说起来没完,正担心着,一个小二从里面出来,毕恭毕敬地走到费青妲身旁,说:“小姐。客人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