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车队处,卢虎却翘首期盼已久,见卫浚满面杀气,不由问道:“怎么如此大的火气?”卫浚冷哼一声,飞身下马,一把将那汉子拖下来道:“这个鲜卑子应知道路。询问他便是。”说罢便不再答话。他自己心中也暗自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羯胡追杀他之时,他并未曾有这么大的火气,甚至还想过要放那士卒一条生路。但今日,他第一次主动的想要杀一个并未对他构成威胁的人,此人并没有大的劣迹,无非只是打了自己的老婆而已,这般事情,后世社会亦是比比皆是。
“我这是怎么了!”卫浚痛苦的抱头蹲了下来。眼前却不停的闪现出一幕幕场景,羯人士卒粗暴的用皮鞭驱赶着北迁的洛阳居民,不时的有人走着走着,便头一歪,倒毙在地,尸首充塞道路,军士们肆意的从人群中扯出略有姿色的妇女,就地强奸,欲要干预的父兄被乱刀砍死,有不堪受辱的女子,纷纷跳水自杀,尸首浮在水面上,泡的变了形,眼睛依旧睁开着,无神的看着血红的天空,远处,洛阳城的大火,还没有熄灭,华丽的宫殿被烧成白地,而不远的地方,军中正生火做饭,脱的光溜溜的晋人被开膛破肚,像牲口一般被宰杀。吃剩的白骨肆意的堆放在地面上,如同河滩上的鹅卵石一般数目繁多。
这些场景如一张张的幻灯片,在卫浚眼前一幕幕放过,让他本已经纷乱的心思更加沉重。此刻,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压到他的肩头,因为他知道,就在不久之后,局势会变得更加糜烂,虽然现在看起来似乎天下还颇为太平,但再过几年,丝毫不次于永嘉之乱的战乱时期就会来临,到时候,又该有多少人死于像这般的惨剧,又该有多少中原的晋人被掠卖,奴役。而自己都明明白白的知道这一切,难道就坐看着他发生吗?退一万步说,按自己最早的想法,平州真是王道乐土吗?他心里很清楚,正是在今后的十年间,慕容鲜卑大肆征伐,将领土扩大的两三倍,而自己,只怕也难逃做炮灰的命运。
这个历史的骨节眼上,退缩有用吗?他有自知之名,若说他自己能有逆天之力,将河北诸胡逐出中原,可能他自己也不会相信,那么便只能依靠这个世上最有机会逆天之人。此人该是谁呢?三十年前的祖士稚祖豫州曾经有可能,可惜天不假年。而今世,或许有一人有此能力,那便是晋散骑常侍,征西将军,持节都督荆,江二州军事,荆州刺史桓温,此时此人圣眷正隆,应当即将要灭蜀了吧。也正是此人的三伐中原,使得东晋在历史上没有留下一个软弱政权的名声。想到这里,他心中亦是热血沸腾,早若作此打算,何必白白往平州跑,此时又要多走许多回头路。
卢虎见这胡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摇摇头,也不知道他触了卫浚哪个霉头。只一把将其扯到司马元曦跟前。那胡汉如何见过如此靓丽的女子,在一边目瞪口呆。司马元曦通晓匈奴,鲜卑各族语言,抓着那汉子细声询问,原来此处是拓跋鲜卑的一个落,其落帅是代王拓跋什翼键的弟弟拓跋孤的长子拓跋斤,而那汉子只是这个落里面的一个普通牧民,而从此地往东北方向走,过三十里,有一个废弃的村子,叫侯家集,现在倒因为东西商旅的行走,而渐渐热闹起来,到了那处地方,随着商队,便可到平州,而宇文部亦是这个方向,只不过宇文部还处于游牧状态,其大人的行帐漂移不定,还需寻找才是。司马元曦见他鼻青脸肿,瞟了卫浚一眼,低声询问道:“那人为何打你。”心中却有些怪卫浚惹事的意思。
那汉子被打得七荤八素,心中早有怯意,怨毒的看了卫浚一眼,道:“是小人得罪了那位大人。”见卫浚双眼一瞪,却是死活不肯讲了。司马元曦恼怒的看了卫浚一眼,柔声道:“我等绝无歹意,我这个下人脾气暴躁,若有得罪的地方,多多包涵。”又吩咐卢虎道:“虎叔,拿两匹绢来。”
卢虎闻言自车上拿下两匹长绢,递与那胡人压惊。那胡人见白白得了两匹绢,双眼发亮,大喜拜谢。此时忽然一阵风起,将车上掩盖的草席吹开一角,只见一辆马车之上,满满的一车绢,整整齐齐的码着,竟然数不出有多少匹。那胡人看得目瞪口呆,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卫浚倒是没什么感觉,卢虎却是吓了一大跳,忙吩咐两个汉子将那草席重新盖好绑定。见那胡人仍死死的盯着那大车不放。不由心中恼怒,猛的咳了一声。
司马元曦恼怒的望了卢虎一眼,心中却动了杀机。此番露财,只怕会有别的麻烦,这胡汉如此贪婪,而塞北向来多马贼,若引来马贼抢掠,却如何是好。心念到此,向卢虎使了个眼色。卢虎目露寒光,已经是从腰间拔出刀来。
那汉子猛的打了个冷战,心知不妙,一把跪倒在地,大哭道:“爷爷饶命,爷爷饶命。”配上他那鼻青脸肿的模样,倒是十分凄惨。
卫浚眼见那汉子的表演,冷眼旁观,心中不住冷笑,那羊琇好好一个女子,竟然嫁了这么个窝囊废。想到他们孤儿寡母,没来由叹了口气,道:“小姐,我应了他家娘子,不会伤他性命。这般窝囊废,想来也闹不出甚么事情来。不如就像放了个屁一般,将其放了罢。”
司马元曦闻言,脸突然一红,却是忍不住噗哧笑了一声,难得露出欢畅的笑容来,恼道:“要放也是你来放。”卢虎等人皆是难得见她的笑容,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如同看戏一般,倒让司马元曦又有些不好意思。卫浚伪装憨厚的一笑。对天打了两个哈哈,王顾左右而言他。
司马元曦亦不是穷凶极恶之人,这笑的一下,杀意去了,却是怎么也硬不下心肠来,卢虎一把扯起那汉子,对着他大吼道:“你小子要是敢有什么花花肠子,就别怪我心狠手辣,揪下你的脑袋来。”说着,将手放在那汉子脖子上比了比。
那汉子虽然听不懂他的话,却懂他的意思,只觉脖子上一股凉气直至脚底,混身冷汗淋漓,心知逃过一死,抓起两匹绢,却是飞一般的去了。
司马元曦望着卫浚那要死不断气的脸色,没来由一阵恼怒,道:“这次我便不说你了,下次再不可惹事生非。”她内心里,隐隐觉得眼前这个仆役与其他人等不太一样,新收未久,加上桀骜不驯,太严厉的话竟然也讲不出口。只稍稍提点一番。
一行人终于搞清了道路,便往东北方向而去。那胡人果然没有骗他们,往东北只行得三十余里地,便远远的看见草原上有一条被足迹所压出的道路,一直往东延伸,而目光所及道路的尽头,便是一座被废弃的村落,其上隐隐有炊烟升起。此处想来便是侯家集了。
众人急急忙忙,终于赶到天黑之前到达了侯家集,只见这处村落从远处看起来,似乎被废弃了一般,极度荒凉,但真正走了进去,才发现南来北往在此歇脚的商人着实不少,羯胡势强,故而西域胡商亦鸡犬升天的跟着牛逼起来,这百余胡商,大多皆是西域胡人。
卫浚见满地皆是胡人,自己这群汉人反倒成了少数民族,不由也感叹不已,光此一事,便可看出北方胡强汉弱已经是定势。
说到底,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竞争,乃是资源的竞争,而竞争的最终结果,便体现在人口数量上,这种竞争绝对不会因为太平盛世而消亡,只不过隐藏的更深罢了。
想当年汉明帝时,班定远等一班大将屡次西征,匈奴四分五裂,南匈奴南迁至并州北部苟延残喘,那时不是乖顺的像小绵羊一般,普天之下皆王土,各族臣民皆王臣,民族团结如一家,好一派太平盛世的模样。
刘渊,刘瞿皆在晋朝为官多年,汉化极深,表面上看何尝不是恭顺的臣子。何人会想到便是这数万匈奴残部,在并州肥沃之地,没有了北匈奴的骚扰,在百余年间,便繁衍了数十万人,就是这些绵羊的后代,一手毁灭了大晋王朝。放在数百年的历史中去看这些事件,汉朝当年的南迁同化政策,的确大大的失策。
同化,绝非政客们嘴里说说那么简单,民族的血脉,深入骨子里,何尝这般容易忘却,当匈奴羯胡烹食晋人肉,驱晋人百姓作两脚羊之时,几百年的同化变成一场血色的笑话。而引狼入室的后果,政策的制定者是看不到了,却需要后人用鲜血来承受代价,永嘉之乱,中原死亡千万,便是后汉同化,西晋纵容政策的后果。不敢想象,如果当年汉军携大胜之威,以雷霆手段,将数万匈奴人撒于天下十三州,分散居住,强制通婚,将其贵族强迁于洛阳醉生梦死,以中原之博大,数万人洒了进去,连个泡泡都鼓不起,何尝会有后日之祸。后世的唐高宗灭高句丽后,便是如此手段,是故一千年后,再无高句丽这一民族。
即便三国后期胡人人口剧增,同化已经不可能,若西晋王朝依江统之徙戎论,将诸胡强迁至河西以西,阴山以北,即便他们发达了,中原依旧有北部山川,无数的险关可守,何尝会须臾之间便被人攻破都城,扰乱肥沃的河北之地,而动摇根本。历史本有无数转机,可晋人,汉人皆未曾抓住,是故便有如同羊献昭那般可怜的女子那般悲惨的故事。汉人的确太幼稚了,幼稚得以为天下皆是周礼的天下,人人都知仁义礼智信忠孝悌,人人都期望大同世界,幼稚得以为跟半野蛮的胡人宣讲孝经,便可以消弭战祸,天下大同。却不知在汉土以外的地方,皆是物竞天择的世界,亡国灭族,不过须臾之间,而不需要理由,管你仁义不仁义,而胡人们的大同世界,便是“我的就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国虽大,忘战必危,孙子的话,不知道有几人记得。
卢虎见卫浚脸上阴晴不定,拍拍他的肩道:“想甚么呢?”
卫浚苦涩一笑,他自然不会将自己的心中所想告诉卢虎,毕竟心中有顾虑,只随口道:“这里的商人倒有十之八九是胡人,可看起来似乎不是一族,模样有些不同。”
卢虎笑道:“这胡人可也有三六九等,你瞧那褐眼黄须,高鼻深目的人,便是正宗胡人,此等人大多来自河西以西之地,如今借着赵国的光彩,正是势大之时,邺城之内,有专供此等胡商歇息之处,食物饮水免费取用,若有百姓妄取,斩立决。
而头上辫子多多,面目与晋人类似的,却是匈奴人,刘瞿死后,匈奴地位一落千丈,现在被拓跋鲜卑吃的死死的,不复有当年强横的模样。”。
他说到这里,卫浚倒有些感悟,后人不读历史,喜谈同化,却不知同化之过程是如何的艰难,比如说这匈奴人的同化,便是在南北朝之时,那时匈奴的赫连夏国已经灭国,匈奴人地位极其低下,比汉人还不如,在鲜卑人手中饱受歧视。后世魏太武帝拓跋焘攻宋之时,曾写信给守将臧质说:“现在攻城的兵士,都不是我鲜卑族人。城东北是丁零和胡人,南面是氐族羌族。如果丁零兵士死掉,正可减少我大魏常山赵郡一带的贼人(丁零族常依常山、赵郡的群山叛乱);胡族兵士死掉,并州贼就没了;氐人、羌人士兵死掉,关中贼可以灭掉(氐、羌两族虽国家已灭,族属繁盛,广居关中)。爱卿你如果替朕杀光他们,倒帮了我大忙。”,而匈奴在魏明元帝言中,已经归类到胡人一类,(并州正是匈奴的老巢)。到了北齐北周年间,便有直接称呼延氏为汉家儿的记载,其实这呼延,便是绝对正宗的匈奴姓。正是因为匈奴人地位低下,他们才逐渐往同为底层但要高一点点的汉族靠拢,并被汉族广袤的人口逐渐淹没,最终同化,到了宋代,才有保国卫家的“呼家将”,到那个时代,他们自己都已经不认同自己的匈奴后裔身份。而与此类似的还有蒙元时代的契丹人与金人,这才是汉人同化异族的标准典范,同化,何尝不是汉人用鲜血作为代价的下下策,还只能同化弱者。北魏孝文帝时,正是元宏的主动被同化政策,使得北方六军镇叛乱,而让北魏帝国飞灰湮灭。可以说,鲜卑人到元宏之时,仍未彻底同化,直到汉人重新得势的北齐,北周和隋代,随着府兵制的兴起,汉人军力越来越强大,这才有这些鲜卑贵族的被迫同化。而如同满清,蒙元一般的王朝,若是呼之为同化,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