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烈的炮击将八里台小庙中端坐的聂士成引了出来,他就着望远镜一看,前沿的地标物——砖瓦窑子已经淹没在火光和硝烟中。那洋鬼子的炮火一波波地倾泻在以砖瓦窑子为中心的武毅军阵地上。
前所未有的猛烈炮击!大地在震颤、蓝天被硝烟弥漫、血肉之躯在铁与火的炼狱中苦苦求存。
聂士成收起望远镜,看看左右闻声跟出来的亲随们,沉吟片刻后肃然大声道:“生死之战到了!不是敌死就是我亡!来人,跟我去砖瓦窑子!”
处在炮击风暴中心的砖瓦窑子里,李焘被好心的二柱子扑倒在地后马上挣扎着爬起来,在耳边充溢着“咣咣”声时,声嘶力竭地吼道:“别趴着,给我蹲着!蹲着!”吼完,他才看见身边的冯义和全身落满了砖屑、尘土和窑子里经年积累的黑煤灰,可这位总兵却站着,带着不耐烦的、满不在乎的神情站着!
颇有些无地自容的李焘站起来,心里明知道这就是聂士成和他忠实手下们的风格,却偏执地暗骂了句:“傻冒,连躲炮击都不会!”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他就扫见火砖砌成的窑体已经出现了不少裂缝,整个窑子在爆炸的冲击波中摇晃着,一副随时倒塌下来的模样。
他忙拉了冯义和,边往外跑边在这位总兵的耳边吼道:“出去,出去,这里要被轰塌了!”一群亲卫也簇拥着总兵和参议,在猛烈的炮击中抢步跑出窑子。
一出来,“咣咣”的爆炸声就变成了“轰轰”声,没有穹型的窑体结构作为回声器,洋人炮击的声势反而降低了不少。一群人刚刚分散开来,“轰”!一发炮弹就击中窑顶,一名值哨的兄弟顿时粉身碎骨,血肉随着碎砖乱瓦抛洒开来,冲击波的旋风带着呛人的烟尘席卷了李焘等人。
“咳咳……致远,请总镇大人回八里台!”李焘冲到炮队镜前一阵咳嗽,却见执拗的冯义和还是站着,忙对二柱子下了命令。此时,这里已经不可以作为临时的前线指挥所了,只能作为炮兵观察哨!
冯义和瞪了瞪闻声来拉自己的二柱子,转身向李焘走来,二柱子在后面死拽着他,他站住脚蓦地吼道:“滚开!把你的参议大人拉回去,妈拉个把子的二柱子,你没见你家大人呛血了!?”
李焘这才觉出嘴里有些熟悉的咸腥味儿。“死不了!”他擦了擦发痒的嘴角,垂眼瞟了一下带着一丝血痕的手背道:“总镇大人,这里必须有我看着,您回去组织反击力量吧!这一战咱们输不起啊!”
“你回去!”冯义和吼叫道,不过心里却有些没底气,毕竟自己不熟悉炮兵,更不像李焘那般能够提出新奇的炮兵战法来。而此时,全军的战斗准备都在围绕着李焘的战役想定转!这个作为炮兵观察哨的地方离不开他呢!
李焘可没管对方是总兵,愣是瞪大眼珠子对视了一番,突然冲着那些总镇亲兵们吼叫起来:“愣着干啥?!把总镇大人架下去!”说着,他从枪套中拔出盒子炮,咔嗒一声张开机头,一副随时开枪杀人的模样。
“轰轰”的连续爆炸再次淹没了砖瓦窑子,李焘本能地护住身前的炮队镜,二柱子本能地护住李焘,而冯义和也被自己的亲卫扑倒在地,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硝烟未过,马蹄声起,聂士成顶着炮击来了。
冯义和和李焘本来还互相瞪视着,现在却心有灵犀地齐齐收了斗气的目光,转向大步走来的聂士成道:“军门,请军门大人回去!”
聂士成并不理会两人劝阻,大步走到两人面前站住脚,一手按着腰上的刀柄一手叉腰,老迈壮实的身躯就此稳稳地站着,任由雪白的发须随着爆炸的气浪飘拂。
“聂某就在这里,看着你们把洋鬼子赶回去!此战,有敌无我,武毅军的全部家当,就交到你们二人手里了!”
话音未落,一阵“咔咔”声响起,接着巨大的砖窑轰然垮塌,粉尘灰烟顿时淹没了所有人,烟尘中响起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李焘屏住呼吸、闭上眼睛,暗自庆幸自己有些先见之明,拉众人出了砖窑,否则此时就被活埋了!
炮击突然停止了,也许是洋鬼子的前沿炮兵观察员看到目标物——砖瓦窑子——倒塌,遂不再召唤炮火的倾泻。而前沿,则响起了马克辛重机枪沉重的射击声。
聂士成老迈而坚毅的声音在烟尘中响起:“我武毅军健儿听了!看看你们的身后,大清还有比咱们武毅军更能战的军队吗?!没有!此战,我武毅军进则家邦永安!退则国破家亡!”
李焘下意识地回头向西北方向看了看,心下无比的惊悚、感奋!老军门一席话道出了自己肩上的责任,也道出了身为武毅军军人的荣誉。
“有进无退!跟洋人拼了!”四下里,绵密的枪声中响起武毅军战士们的高呼声……
李焘此时也不想劝聂士成和冯义和两位老将回小庙了,反正那里距此不过三里路。人家把多年经营的家当全部押在这战场上,把此战的成败很大程度赌在自己身上,还有什么不可以舍却的呢?
炮队镜里,八国联军以日军、法军和德军为主,以英军、俄军等押后,分三路向武毅军中路前营阵地猛扑过来。明晃晃的阳光下,大约六千多敌人形成黑压压的人潮,就像奔腾的海浪向前席卷!其中,以中路日军最为嚣张,冲击的速度也最快。
“洋鬼子总攻了?”李焘喃喃地自问,他一直盼望着这样的决战,他的一切计划都围绕着这样的决战而展开,而决战来临之时,他反倒有些迷惑了。
站在砖瓦窑废墟上的二柱子收起望远镜看向李焘,却见这位参议好像有些失神,忙大声提醒道:“大人,要不要发信号?”
随着这声喊,聂士成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李焘身上。
李焘再次凑近炮队镜观察了一阵,眼见洋鬼子的前锋已经逼近了前营的战壕,心里略微计较了一下,大声喊道:“致远,全军火炮,丙号作战面预定方位物,右20到300,远0到200,急速射!”
二柱子抽出腰上的信号旗,“全军火炮,丙号作战面预定方位物,右20到100,远0到200,急速射!”一边复述着口令一边打出信号。
李焘紧紧地盯着前沿阵地,突然转头道:“来人,通知炮营马管带,七五、六零炮(指60毫米口径的野炮,不是迫击炮)在五发射击后,立即转移到预备阵地待命!”
一名聂士成的亲卫应声而去。
聂士成、冯义和以及李焘等人在静静地等待,而前沿的副指挥姚良才则满头大汗指挥着本不属于他的中路前营和左营官兵。
马克辛机枪“嗵嗵”地怒吼着,三七小炮也不住地轰然作响,向敌群发射炮弹。可敌人反倒在遭遇杀伤后提高了冲击速度而越来越近。日本人还是甲午年的脾性,不冲到阵地前一百米以内不开枪!因此阵地上除了遭到寥落的炮击外,就只有一些重机枪子弹在飞窜。但是,阵地上的姚良才以及两营仅存的不到五百官兵,却觉得压力比任何时候都要大!因为,武毅军曾经败在日本人手下,就在五年前!
姚良才担心地看了看左右,寻思着应该说点什么提聚士气,可是他急切间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语言来。记得当年,自己还是帮带的时候就在朝鲜成欢城遭遇敌人,结果最终溃败下来。记忆中,日军正是目前的打法,一种不要性命的、摄人魂魄的打法。
只见,那些挥舞着雪亮指挥刀的军官们跑在队列前面,身边跟着中队旗和一群盲目坚韧的士兵。他们不开枪,只是拼命地向前冲,根本就不顾及身边落下的炮弹和血肉横飞的同伴!眨眼间,这些穿着黄色军服的家伙们就距离武毅军阵地不过一百米了。
“啪啪”的排枪响起,比德国兵更准确的射击降临!也许是岛国资源贫乏的原因,日本军人更注重每一发子弹的效用!
姚良才将头埋在战壕上沿,感觉日本人的子弹就在头皮上飞过。身边有个中枪的兄弟闷哼着倒下。他的脑海里蓦地想起五年前那场惨烈的白刃战,脸色顿时有些发白了。
今天,又跟日本人卯上了!
前营帮带周昌源也参加过甲午战争,此时一脸煞白地小声说道:“协台大人,退吧!?”
“啪”的一记清脆的耳光,姚良才瞪大眼睛喝道:“退你妈的X!日本人也是人!他有卵子我们也有!给老子守好了,武毅军这次决不后退!”
“霍霍”声由远而近,伴随着后方沉闷的轰隆声飞过头顶。
姚良才惊喜地向前看去,火光、成片的火光猛地在日本鬼子的队列中爆绽开来,“蓬蓬”的轰然巨响带出地皮子的猛烈颤动,一阵阵气浪反冲到阵地上,让副将大人感到无法正常呼吸,却兴奋地看着眼前的火光和硝烟,看着令自己有些胆怯的日本人一片一片地被炸飞!
炮打得很准!成群的落到日本人头上,每发炮弹都似乎长了眼睛一般,专往人多的地方落,而且是无数个炸点同时炸开。
“狗日的马国宝,打得好啊!”姚良才顿时来了精神,浑然忘记自己刚给过身边的帮带一耳光了,抓住他的肩膀猛摇了几下,突然又醒悟过来,在隆隆的炮声中吼道:“兄弟们,上刺刀啦!”
战壕里,响起一片解气的、胆壮的呼喝声。
砖瓦窑子的废墟旁,伫立在那里的聂士成已然成为一尊雕塑,一尊有着生命力和巨大感召力的雕塑!此时,他同样的心怀激荡,为突然、准确的炮击而震撼,震撼得这位老人胡须飘飞、热泪盈眶却说不出话来。
炮,原来可以这么使的!原来,炮兵可以看着地图就能准确发炮!原来,各种口径的大炮在不同远近的阵地上,可以同时将炮弹射到相同的地方!原来,自家的火炮可以打到自家阵地前三十米!
冯义和蹲在李焘的身边,听这个武备学堂肄业的神人金刚在喊:“致远,修正方位,二号参照物,远30—80米!五七炮,再来三发!”
不多时,吃不住炮击而纷纷寻找掩蔽地形的日军群中又爆绽出绚丽的火光。目睹炮击的巨大威力,冯义和猛拍着李焘的肩膀喊道:“打得好啊!解气!解恨!再来,再揍他娘的小日本几发!”
李焘吃不住劲儿转过头来,看着一脸激动的冯义和,无奈地摇摇头正要说话,却听有炮弹破空的声音越来越大,猛地一个激灵,朝二柱子喊道:“致远!下来!隐蔽!炮击!”
轰隆巨响中,火光和硝烟淹没了二柱子挥舞信号旗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