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的大雨终于变成了淅沥的小雨,从盐官浮桥西头的武毅军阵地上看去,翻滚着浊浪的海河呈现出中间高、两面低的奇怪状态,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海河要发怒了、要来汛了!
阵地上,官兵们用簸箕、面盆、铁锹甚至是大陶碗舀着战壕里的积水,有更多的人则在战壕后侧开挖排水沟,将积水大量地引走。还有直属军总统的雷电队官兵们,则在队官田震云的带领下,拿着手里的应用地雷布设图挨个检查,以保证应用装药随时能炸响。
一脸泥水的叶长生丢开手中的簸箕,直起腰身扭了扭,长时间在战壕里维持着简单的舀水动作,让他的腰和腿都酸涨无比,浸泡在泥水中的双脚也产生一种似针扎般的疼痛。原本整洁的官服现如今是又脏又湿,原本白皙英武的脸庞如今是泥点斑斑,原本是军中最标准军人作态的他如今一屁股坐在尚且积水的地上,托着下巴发愣了。
雨并没有停止的迹象,可是毕竟大雨变成了小雨,洋鬼子们会不会在此时发起进攻呢?叶长生担心着也期待着,他唯愿所有的洋鬼子都聚集到河东,经过狭窄的盐官浮桥冲到自己面前来!那么,他就可以指挥弟兄们用手里的武器狠狠地给鬼子当头一棒,再引诱鬼子进入雷场,好让在阵地上挨雨熬夜、憋了许多闷气的兄弟们听听响儿开开心。
“管带大人,胡统领来哩。”
叶长生不用抬头就知道,那是自己的亲兵在报告,这个秀才兵也跟自己一起连夜在战壕里舀水、挖渠,却仍然精神十足地活蹦乱跳,代他的管带大人四处巡察阵地的积水排放情况。
“嗯,知道了。子玉,请统领大人到这里来吧。”
“不用请,老胡我自己个儿来了。”胡殿甲人未到声已到,他能够从阵地的布局中猜出叶长生的位置。
“噗通”一声,统领大人的脚踩进有及踝深积水的战壕,“啪嚓”着走到叶长生身边,也不看地面是否干燥,一屁股坐了下来,回头冲叶长生的亲兵道:“吴佩孚,给老子们搞点热水来喝!”看着清瘦的年轻秀才兵麻利地打千跑远后,他笑了笑道:“你这勤务兵不错,机灵!比我身边那几个榆木疙瘩……嗨他妈的,想起就有气儿!”
叶长生淡淡一笑道:“统领大人是气鬼子还不上钩吧?”
“唉,跟你这出过洋的家伙说不着,没劲!”胡殿甲边说边揭下头上的官帽,爱惜地拂去顶子上的雨水后,神秘兮兮地道:“长生呐,昨夜里我可听说一个事儿,不知消息灵通的叶大公子听过没?”
“请统领大人赐教。”叶长生冲胡殿甲拱了拱手。
胡殿甲左右看看附近没人后,才压低声音道:“大帅昨夜传令各路、各部,全军接受李总参议官的直接节制!”
叶长生“吔”了一声,作出一副迷惑的神情看着胡殿甲道:“我营怎么没接到参议官或者冯军门的命令呢?”
“少跟老子装蒜!”胡殿甲亲热地抡起拳头捶了捶叶长生的肩膀,笑道:“谁他娘的不知道你是参议官的嫡系?下不下这命令都一回事儿!”
叶长生看了看身边的副将衔统领大人,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上的官服一样又脏又湿,脸上一样沾着泥水,眼神里充盈着亲热之余也透出一丝疲乏来。真不明白是什么在力量支撑着这位老旧军人?如果是别的统领,早他娘的在舒适的坑上躲着去了!
“标下该知道的,上面会交待。”话这么说着,叶长生的脸上还是一副与他年龄有些不相称的平淡。
胡殿甲见叶长生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作色道:“叶管带……”
“统领大人,标下是帮带,新营帮带。”
“屁!老实跟你说吧,恩相大人要把新营扩成新军!”胡殿甲说着,挑着眉头看叶长生的反应,他不相信叶长生这个在兵部有后台的管带官会不知晓此事?!
叶长生心中激动,面子上却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道:“标下以为,就算练新军,这还得从新营开始。”
“好好好,就算还是新营!不过,营扩本标你就是本标标统了,以后本标扩协,你就是协统。这新军一年半载的就起来了,你这一年半载的也从帮带升协统啦,跑都跑不掉!”胡殿甲说着,重重地叹息道:“新军一成,咱这些旧军就……”
叶长生总算明白了胡殿甲的来意,遂笑道:“统领大人勇悍之名全军皆晓,朝廷肯定不会亏待大人的。何况您跟总参议官有战场上过命的交情,倘若他真的成了军总统,想必也不会亏待大人一丝半毫。”
“行!”胡殿甲又是一拳捶去,脸上笑开了花道:“只盼叶兄弟得空在你兄弟面前提提咱老胡就成!嗯,我这就回二线去把住,小鬼子今日不来就真他娘的有鬼了!”
看着胡殿甲晃悠悠地大步走远,屁股上两团黄泥污迹甚是显眼,叶长生笑着摇摇头,随即就陷入自己的心思里面。
看来当日的决定是对了的!从管带到帮带不是降职,而是找到快速升迁的捷径。新营变新军,在前日盐官浮桥战斗之后就成了迟早的事情,新式战法与老套战法之间的巨大悬殊,新式带兵法和老规矩之间的巨大差异,已经预示着新营扩大的前景。加之此番李鸿章回调直隶主持军务、洋务、和局;如自己和李焘的计划能够成功,那天津战局就有迁延日久的趋向;这些都是促成新营变新军的重要因素。只是自己在新营中并没有多少功劳,今后在新军中要服人、要上位,还得拿战功说话!拿这次战役的成果来说话!再说,自己这个老二哥也不能丢了五兄弟的脸呐!
想到这,叶长生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功利的心思被五兄弟刚刚建立起来的情谊冲得淡漠了许多。
亲兵吴佩孚小心翼翼地端着两碗热水来了,却没看见统领大人,一时间愣在当场不知说啥才好。
“来,咱们一人一碗!”叶长生说着端起碗,略微示意后一仰头就“咕咕”喝光了碗里的水,一抹嘴道:“甜的,哪里搞的?”
吴佩孚把手中的碗奉到叶长生面前道:“回大人的话,是天津父老犒劳咱们的姜糖,怕兄弟们在雨水里冻着身子。大人,再来一碗?”
“不了,我去前面看看。”叶长生说着站起身来,抬手揉了揉衣摆上的几个黄泥点,正要开步,就听“啪”的一声枪响从河堤处传来。
“各哨就位!准备战斗!”叶长生瞬间就兴奋了,拔出腰上的左轮手枪一边跑一边命令所有看得见的部下。
兴奋啊,立功的机会终于来了!此时的他丝毫没有想到会失败,也丝毫没有想起在半个月甚至几天前,自己还颇为忌惮日本军队的强大战力。
雨中,前沿河堤处的重机枪发射声变成更凝重的“吭吭”声,炮弹“忽忽”的呼啸声、“蓬蓬”爆炸声随即响起,日本人的呐喊也从盐官浮桥上传了过来。
叶长生跑到河堤阵地,那里有一挺重机枪把住了盐官浮桥,让浮桥狭窄的通道成为进攻者的地狱。此时,日军火炮的重点打击目标当然也是这里。
不过,重机枪阵地设置得远比英军巧妙了许多,是在堤坝上挖了一个倾斜的大坑道,向东的坑道口堆上装满沙土的麻袋,阵地上空盖上一层门板、夯实一层沙土,又铺垫了一层机织布,再堆一层沙土,最后又是一层木板和夯实沙土。这样的重机枪工事,除非日军在70多米的河对岸堤坝上架75炮直射,否则就无法打掉这个火力点。可是在200米的距离内,火炮根本就不是重机枪的对手!而且,武毅军前些日子的神炮威力,也让洋鬼子们不敢将炮推上前沿。
小小的重机枪阵地里,雨水足足有齐膝深,这阵地本来就是堤坝上的大坑、人工造成的积水坑!雨水斜斜地从堤坝后方冲来,却被密实堆放的麻袋堵住去路,形成了一个在堤坝内部的大水洼子。就是在这个阵地上,四名武毅军战士蹲在机枪后,射击的、供弹的、指点射界的、待命随时替补的,都被黄浊的泥水淹没到胸膛处,可是重机枪没有中断射击,一刻也不曾中断!
“吭吭”的咆哮声中,刚趟着水进入阵地的叶长生目睹此景,顿时心一紧、眼发热,一咬牙转身就走。
机枪在浮桥上打出一道难以逾越的火流,鬼子们冲了不过几步就不得不趴在浮桥铁板桥面上,一寸寸地向前推进,却使得桥面上累积的尸体越来越多,污血横流。不久,日本人积累了两天的锐气就被打掉,丢下十多具尸体,一个个掉头爬回河东。
“防炮!”
帮带大人的新命令让战士们不得不躲进积水的避弹所当青蛙。随即,日军的火炮就听话地尖叫起来。
在日军远比方才偷袭时更猛烈的炮火打击下,战士们团着身子蜷在避弹所里,抱着枪、捂住耳朵,有的还大声说笑着“小日本儿罗圈腿,倭国的鞋子大张嘴”,也不管身边的兄弟们能不能听到,反正,自己的声音能压倒日军炮弹的爆炸声就成!反正,这仗打得真他娘的有趣,比起半月前在八里台一线的守备战来,轻松得有些不像话!
巡视过阵地回到指挥位置的叶长生放心了,部队的士气很高,完全没有忙碌一天一夜的疲惫迹象。不得不佩服自己那四弟参议官呐!短短的一个晚上就将盐官浮桥桥头堡阵地布置得坚固如斯!
如此一来,叶长生不得不担心小鬼子的进攻决心啊!究竟何时弃守一线呢?小鬼子会识破陷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