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东交民巷英国驻华公使馆里通明,印度侍者美酒,灵活地在大厅内穿梭着,任由高谈阔论或者是针锋相对的客人们取用。
作为主人的英国公使萨道义是个老牌的外交家,也是最具有英格兰风度的绅士,彬彬有礼的笑容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动作,充满自豪感、优越感的言谈和平易近人的作风,很奇怪地在他身上融为一体,让人看不出一丁点造作的痕迹。至少,在和俄国公使格尔思谈话的时候,人们听不到一丝敏感的话语。
大厅的一个角落里,两个人很亲密地小声说着话,微笑不时地浮现在他们肤色不同的脸上。
对于围绕着主人说笑的欧洲列强来说,美国公使柔克义是危险的人物,1901年的欧洲,人们谈论最多的不土的事儿,也不是猜测大英帝国在何时能够赢得布尔战争。对于老百姓(当然是有一定地位的)来说,美国经济的快速膨胀是可怖的,对欧洲经济循环的影响是深刻的!这种影响在资本的世界里,无异于一种侵略的前兆。因此,柔克义和他的祖国一样,在欧洲人眼里是一个不太受欢迎的威胁。也因此,美国的外交战略家们总是把改善美国与英国为首的欧洲关系作为1901年的重点。
与柔克义亲切交谈的矮个子黄种人是日本全权和谈代表小村寿太郎。此时的他与柔克义阁下有些同病相怜,更多的是在利益上地惺惺相惜。在欧洲列强地眼中,日本不过是一个新兴的、还很幼稚的黄种人开明国家。远远谈不上强大。尽管日本在1895年战胜了远东地庞然大物满清帝国。可是这庞然大物并没有标示性的作用!不是吗?英法联军两万多人就能打进这个帝国的首都!正因如此,小村寿太郎这位黄皮肤的“列强”代表,在真正的欧洲强国的公使们眼里。分量实在有些……当然,此时地主人也不好抛开众多的“欧洲亲戚”去单独招呼一个“外人”,去讨论两国在远东大陆问题上的共同利益。
“俄罗斯帝国商务代表波兹德涅耶夫阁下到!”门口的侍者高声唱喏,却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只有英国公使馆办理公使朱尔典带着可人的微笑,代表忙不过来的公使阁下去迎接新客人。(因公使萨道义是和谈全权代表。参赞朱尔典实际负责公使馆事务,因此有办理公使的衔头。)
格尔思有些心不在焉了。波兹德涅耶夫来这里干什么?有急事?!他礼貌地向萨道义点点头告个便,离开座位迎向刚刚进门地华俄道胜银行北京总代表波兹德涅耶夫。
波兹德涅耶夫扫了一眼热闹的大厅,用眼神示意公使大人走到一边的角落,正好与日本人和美国人遥遥相对。
“瓦西里,什么事能让您如此着急?”格尔思挺着大肚子站着,双手扶着一张精美的、维多利亚风格地椅子靠背,并没有坐下长谈的意思。毕竟谈论内部事务在此时不合适。这里是宣扬俄罗斯帝国对东北善意,取得国际认可地战场!
波兹德涅耶夫不仅仅是银行代表,他还是俄罗斯帝国财政大臣维特伯爵在北京的代言人。俄国,此时的俄国。对维特伯爵的依赖性远远超过任何人的想象!可以说,没有维特伯爵的俄罗斯帝国早就破产了!
“阁下。关东总督阿列克谢耶夫将军来电,奉天危急。”涅耶夫压低声音,尽量以平静地语气说出噩耗。
格尔思的脸色一阵发白,不过很快就调整过来,他绕过椅子坐下来,指指对面的椅子道:“请坐下说话,我的瓦西里。”
“我军在辽河金家店、绕阳河李王屯进军受阻,清军一部主力于凌晨渡过辽河,攻占前当堡后向奉天快速进军。奉天城防部队不敌清军,全部溃散!”
格尔思的眼珠子瞪大了,难以置信的看着波兹德涅耶夫,半晌才道:“那么,那么说,奉天失守了?”
“锦州进击军参谋长费希罗佐夫上校今晚八时许电告总督,建议放弃奉天。”的众人。
格尔思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反应出他的心绪很不稳定,思维也相当的混乱。是啊,眼看着一个如意算盘顷刻间就变成难以收拾的败局,谁的心里会好受?此时的军事败局将不可避免地影响帝国在和约问题上,在满洲问题上的立场和态度!
贿赂李鸿章和杨儒没有成功、军事讹诈破产、国际公议的谴责、日本在朝鲜的增兵和国内的积极备战、美国与日本的突然亲密……加上满清中国那个强势的将军,让帝国在远东问题上陷入泥沼!
“阁下,总督的意思是,请列强调停满洲战事,待欧洲援军东调之后再行决战!”
格尔思微微摇着头,却不是否定波兹德涅耶夫说话的意思。
“难道,军事上真的无可挽回了?马格里连科在哪里?萨维林在哪里?李涅维奇呢?他们中就没有人能够遏制住那个李焘?!可恶的将军们!”
波兹德涅耶夫微微抽了抽嘴角,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道:“远东最好的军事统帅已经辞职。”
“伊万诺夫?”格尔思眼睛一亮又迅速地黯淡下去,此时,就算能影响总督召回伊万诺夫又如何呢?远水救不了进火!他突然站起身来,拉拉衣服的下摆,恢复了俄罗斯帝国外交官那种骄傲的气度,整整嗓子道:“瓦西里,我们分头找英国人和美国人,让他们提议调停满洲的战争吧。”
“是,阁下。”
……
贤良寺西垮院内也是通明。
张佩纶鼻梁上架着玳瑁边镶金丝眼镜。还是眯了眼睛看着手上的电报,越看嘴角就向上提得越高,最后忍不住伸手在椅子地扶手上拍了一记道:“好!恩相。李大帅
熟了不少,懂得见好就收了!”
李鸿章没有去计较地张佩纶地语无伦次,只是矜持地笑了笑不作态度。倒是杨士骧急道:“幼樵兄……”
张佩纶斜了杨士骧一眼,递去电报纸。
“恩相,焘儿确实是军事天才,有他在关外镇守。北洋陡增一大臂助啊!哼哼,且看那些亲贵们、军机们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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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注意到了张佩纶的眼神,心知张、杨二人的那点肚皮官司,却毫不在意地淡淡道:“太后老佛爷和皇上地体面是要的!焘儿在关外懂得见好就收,那是给俄人留些底气跟东洋人争斗,也是给武毅新军保留多一些的种子,扩军六十营以待来日变局才是大计方针!关外如此,京师里也应如此。没有洋人搅风搞雨,哪有本爵的回任直隶?没有关外的危局,哪有北洋重整旗鼓的机会?该留地一定要留,给俄人一个台阶下吧!”
张佩纶笑道:“恩相所见甚是。佩纶以为。俄人不会坐视军事失利,必然从欧洲抽调大量军队来援。只是路途迢迢,一时不得其便罢了。如此时给俄人一个台阶下,拟出一个既保留天朝的颜面,又能政治解决关外问题的条约,避免关外局面烂是其一;留个诱饵给日俄相争是其二;其三嘛,朝廷还得仰仗北洋!”
李鸿章见张佩纶体会到自己的意思,赞赏地微微点头,嗯了一声,将目光转向杨士骧。
杨士骧将电报纸儿放在几上,欠身道:“禀恩相……”
“哎,莲府尽可随意一些,多少年了,你总是这样。”李鸿章作出不满的强调摆了摆手,这话可不是训斥杨士骧,而是表示相当的亲密和信任。毕竟在张、杨二人之间,恩主子应该不偏不倚才是。
“是。恩相,士骧想,不如由朝廷出面请英美日三国调停关外战事,一是尽早善后,二则与列强和谈,俄人还是能够起到制衡之用,三来……”
李鸿章手指杨士骧笑道:“莲府高明呐,不过就英美调停似为妥当一些,日本方面嘛,咱们以朝廷和北洋两方面的名义私下里勾连一下就行。大清、日本、俄国,三国相争,咱们还是等日俄打一场荆州之战再说!该给日本人一些表示就给,至少日人手中应该捏着一些道义上的出兵理由吧?如果日本此时以调停地身份出面,以后的文章就不好做了不是?”
“那,明日士骧就拜访……”
杨士骧的话打住了,因为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逢春按着腰上地佩刀出现的门口,扎马道:“禀爵爷,赫大人来访。”
屋内三人一会眼神,俱都微笑着起身,张杨二人忙左右扶持了愈见老迈地李鸿章,出堂相迎。
大清国总理海关税务司、加尚书衔,头品顶戴的赫德快步行来,这位在大清与李鸿章互为表里的洋人,即便是在战争状态下,也是公然能随意出入贤良寺和东交民巷的。实际上,赫德在清国的利益与李鸿章的权位密切相关,就在去年,这位海关税务总理就不那么得势,险些被荣禄等人捋了下去。
“哎哟,我的朋友,您身体欠安,何必出来呢?”赫德挤开有意避让的杨士骧,扶着李鸿章的胳膊肘,连声道:“我们是老朋友了,这些俗礼还是不要的好。”
“唔,是极!”李鸿章任由赫德扶着回转厅堂,边行边道:“老朽是心急了,盼望着老朋友能帮帮忙呢。”
“果然瞒不过大人。”赫德笑道:“唉,看看,看看您家的千里驹,战绩赫赫呐!近日诸国将军相见,唯一的话题就是盛京将军李大帅和他麾下的武毅新军!”
李鸿章坐回主座,自得地微笑道:“萨道义阁下如何说?”
赫德也不多话,忙道:“如若朝廷出面请英美调停,萨道义阁下必欣然从命,柔克义先生乐于为和平效劳。”
李鸿章故意皱眉道:“难道不能由俄人先提出?”
赫德看看李鸿章的脸色,笑道:“大人,我大清天朝,何必与俄人蛮夷一般见识呢?”这位金发碧眼的洋人,俨然将远东的黄皮肤国度当作第二祖国了。也是,正是满清中国,给了这个洋人他的祖国无法给予他的财富、地位、名声、权力。
“嗯!”李鸿章重重地点了点,又道:“不知道英王政府和美国政府,能否在敦促俄军退兵的问题上给予大清以强力的支持呢?”
赫德想了想,微笑道:“作为大清的官员,赫德希望大英帝国能够出面要求俄人撤军,不过,英俄两国毕竟是亲戚……”
李鸿章不悦地摆手道:“英国无非是想在布尔战争问题上,得到俄国的支持压制德人罢了!君主立宪的英国,不是应该以国家利益为首位吗?英国难道眼看着俄国占有旅顺口后又驻军关外而无动于衷?萨道义先生的态度,现在至关重要!”
李鸿章这些话,还是从李焘的《东北方略》中延伸出来的。
赫德有些惊讶地看着李鸿章,心道:这老头子何时把英俄关系看得如此透彻了?
“赫德将您的意思尽快转告萨道义阁下。不过我还是认为,战争打到这个程度,大清应该见好就收,免得俄人恼羞成怒之下扩大战争,毕竟关外还有十万俄军,毕竟俄国人拥有一百万陆军!武毅新军虽然威武,却只有区区万人呐!大人,我认为和平需尽早达成,俄军保留一些力量在满洲最好,您看……”
李鸿章一惊,心想:难道赫德看出《东北方略》的实质?!不过他面上却显得无动于衷地淡淡道:“老朋友,不如直说吧。”
赫德看了看张佩纶和杨士骧,笑道:“有俄军在,武毅新军才有存在的必要,北洋的地位才能越加稳固!”堂上顿时响起一阵会意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