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阜阳门车站,一大群穿着黄马褂的军兵们排出的显包括大学士军机大臣荣禄、兵部尚书裕德、军机大臣并督办政务的鹿传霖、户部行走贝勒载振等人,留守北京的大臣亲贵,几乎出动了一大半,都是头面人物。而李鸿章则因抱病在床,只派了四品京堂张佩纶与先期来京的盛京法政幕僚伍铭枢前来;天下第一红王爷奕劻则躲在庆王府里,等着宝贝儿子回报传讯。
李焘的军功实在太著,加上在廊坊拿架子非要军机们出动袁世凯这个特殊人物去请才赴京,因此不由得他们不排出场面来欢迎这个年轻得不像话的一品封疆大吏、如今大清国最大的“军阀”。
按照朝廷的礼制规矩,记者们、洋人们是被排斥在迎接人流之外的,他们只能在适当的时候才能想办法、通门路求见大清国最新锐的军政人物。至于老百姓们嘛,唉,更是连火车站都不能进,只能巴巴地在阜阳门到太尉胡同的路旁候着,等着看那颇具传奇色彩的年轻将军,等着看那将军身边那些号称天下第一军的武毅新军。
火车带着刹车的“吱吱”声和蒸汽锅炉释放压力的“嘶嘶”声,在一阵白雾中缓缓驶进车站,顿时炮仗鸣响,金锣猛敲,那些充任仪仗的黄马褂们也齐声唱喏,为的是给已经有些势微的朝廷充门脸儿,却不是真心地欢迎一位凯旋的将军。
火车刚停,蓝色地双枪军人就迅速布满站台。在大臣亲贵们的诧异目光下,与那些黄马褂错落地站到一起,深蓝色和金黄色的身影间杂着,颇为刺眼。
“不识抬举!浑人!”裕德气得脸色铁青却不能不压低声音骂了两句,因为不远处就站着张佩纶。在此时的北京城里,安徽李氏一系的人最好不要得罪!
荣禄却是听了个实在,他明白裕德是故意骂给自己听的。可是这又如何呢?现今的荣禄已经从文渊阁大学士、总领军务改为主管户部,连禁卫军编练的事儿也不太能说话了。何况眼前施施然在车门口行举手军礼地那个年轻将军呢?!
“接着吧。裕德大人。”
裕德一愣。在心底长叹一声,换了一副笑脸迎上前去,拖着官腔向刚跳下车阶地李焘拱手作礼道:“兵部尚书裕德,奉老佛爷地旨意在此迎候李大帅。”
说着这话的同时,裕德心中还在不住地抱怨。凭啥这小子能当上只有满官才能当的盛京将军?!看他的气焰,真他娘的嚣张!其实他心里清楚,当初有那个满官汉臣敢去当辽西镇守使?没有!决计没有!又有哪个官员能指挥军队守卫辽西、收复奉天。没有,除了眼前的年轻人,决计没有。因此,朝廷百年旧制被打破,盛京将军落到一个汉人手里!眼看着,东三省总督之职,那增要争夺起来,也益发地缺少底气了。目前。朝廷只能看着由荣禄一手简拔起来的袁世凯了。
“裕德大人。李久在辽西未能拜谒,尚请恕罪,改日当前往官署述职。再行请过怠慢之罪。”李说过这几句场面话,脚跟一并发出“啪”地轻响后,径直走向一旁的荣禄,不再理会裕德。
“卑职武毅新军总统官李焘参见荣相!”李焘在荣禄面前立正,完全是一派下级军官晋见上级的模样,同时,站台上的卫队也齐齐向荣禄行持枪礼,给足了有些落魄的荣禄面子。
荣禄摆手连声道:“当不得,当不得!”
“荣相一心国事,为武毅新军操劳甚多,辽西有今日之局面,荣相乃是主事之功,卑职不过是在前面执行其事而已。卑职初来京城杂务颇多,待稍微清点后,再求见荣相候教。”
不管李焘是在奚落荣禄“养虎为患”,还是有意在落魄的荣禄面前显示自己如今的威风,又或者是真心诚意地向荣禄这个前总理军务大臣谢恩示好,身在场面上的荣禄都不得不应承下来。
“好,好,荣禄随时恭候李大帅移步敝舍。”
李焘向荣禄点头示意后,走过载振身前使了个眼色,两人微微一笑表示会意,载振略微后退了半步,任由李焘从身前走过去应酬他人。
一番客套过后,场面也算是到了头,请客吃饭这种题中之意在有些“小气”地李焘来讲,是不得不择日行之地大事了。
卫队簇拥着李焘、张佩纶、唐绍仪等人坐着中洋结合的大马车直奔太尉胡同口的“盛京将军在京官邸”。一路上惹来不少赞羡地目光,又或者是敌视的眼神,这些都被忽略了,倒是张佩纶有些性急地提出一句话,引起了李焘的注意。
“刘坤一、张之洞以两江、湖广总督衙门会奏朝廷,总计三折,洋洋三万余言,所论之事乃是应朝廷新政上谕。唉,比之咱们几个将领会奏直隶淮练军整编之事,气势上高出不少,却也能遥相呼应。这个事儿,咱们淮系是落后了。”
得得的马蹄声中,李焘沉吟片刻后笑道:“姑丈大人无需为此担忧。淮也好湘也罢,实干也好清谈也罢,只要新政能够顺利推行,就咱们来看就是好事儿,无所谓长短之分。嗯……”李焘压低声音又道:“军事实权才是关要,南边儿要扩军就不得不仿效新军,就要咱们盛京官校的支持。我看,这个会奏之事如果确实合乎新政需要,咱们当大力支持之。”
张佩纶心道,还是恩相老大人看李焘看得准,确实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
“会奏第一析提出参考古今,会通文武、育才兴学之法四:设立文武学堂;酌改文科;停罢武试;奖励游学。第二折提出中法必应变通整顿之法十二:崇节俭;破常格;停捐纳;课官重禄;去书吏;考差役;恤刑狱;改选法;筹八旗生计;裁屯卫;裁绿营;简文法。第三折提出西法必应兼采并用之法十一:广派游历;练外
广军实;修农政;劝工艺;定矿律、路律、商律及交银元;行印花税;推行邮政;官收洋药;多译东西各国书籍。清廷以其所奏“事多可行,即当按照所陈。随时设法,择要举办”。
“恩相老大人对此作何训示?”李焘听得频频点头,刘、张二人的变法主张确实稳健,完全符合自己不流血革命地宗旨。新政促成民智开启,民智一新促成立宪,立宪的未来必然是改朝换代。在这么一个过程中,盛京将军的角色不应该局限于手握重兵的地方实力派,而是要在利益交流上与地方督抚达成一致。在实际权力控制上渗透进朝廷中枢。此时。李鸿章的态度就颇为关要了。在他老人家尚且言事的时候,他的手指就是别人眼里李焘的方向。
张佩纶正色道:“老大人等着你这盛京将军给刘、张二督表示态度。老大人说——人情呐,还是留给年轻人去做,今后李焘办事儿,少不得与刘张袁三人通气说话,这次就是联通二督地机会。”
李焘能够感受到李鸿章不遗余力地栽培,也能理解老大人如此安排地深意。
朝廷在宣称新政以来。一直是雷声大雨点小,众人都存了看辽西的心思,让李焘在辽西的洋务新政处于背水一战的境地。而刘坤一和张之洞却不同,他们在南方东南互保的条款失去效力之后,立即联省会奏新政变法,此时已见成熟,才生出江楚三折来。
对李焘来说,这个事儿得分三面来看。
一是汉族开明官僚已经认识到变法新政的必要性。并积极地在朝廷作态的基础上。想把慈禧太后地一句空话变成现实,却同时阻扰中央集权,保障地方相对独立性。
二是汉族官员们已经认识到联结起来对朝廷的绝对压力。这与昨天夜里李焘和袁世凯的联结动机一般无二。这势必在朝廷借新政收权于满臣的思想下,形成最为尖锐的满汉矛盾!
三是地方独立性在凸显,如果李焘只是想割据地方的话,当然会成为其中一员,大力鼓吹之。可是李是谋求一个统一的政权交替,追求一个完整的、新生地中国,那么他地利益又会跟地方督抚们的利益产生矛盾。
思虑半晌,皱着眉头的李焘喃喃道:“南方,咱们得派出有力地代表才是。我不争直隶总督,在刘张二督眼里分量未免轻了一些,东三省总督之事还无法定论,那,袁世凯左迁后的山东巡抚一职,定要争得!嗯,先去贤良寺!”
“不急!”张佩纶阻止道:“还是先去向令尊令堂跪拜请罪谢恩吧,你不知道为人父母的心境,也不知道你连月不与家中通信,已被有些人借为话柄,几乎弹劾于你!”
李焘默然无语,此时“忠孝难两全”的托词是说不通的。实际上,对这个世界两位素未谋面的父母,他实在没有一丁点的感情,也当然不会在戎马倥偬之际想起发电报写信之类的事儿。纵然有人提醒,转过头一理事儿,又全然忘在脑后……
满清朝廷借重李焘收复奉天,进入谋求匡复东北,对他的待遇当然也隆重的没话说,放权与他、升官飞快只是其中之一,这前身是端郡王府的盛京将军官邸可算是京城里人人皆知的“皇恩浩荡”了。
一品规制放大到郡王规制,算是破格之极,与李焘破格就任盛京将军一般无二。
门口,一名从直隶总督府调任的戈什哈见到蓝色人潮涌来,连礼节都不顾了,转身就往大门里跑,边跑边喊:“盛京将军回府啦!恭喜老太爷、老夫人,盛京将军李大帅回府啦!”
早已等候的阖府上下百余主仆顿时兴奋起来,门口噼里啪啦响起欢畅的鞭炮声,张灯结彩的府内,几个丫鬟婆子扶持着年纪并不算老的李胡氏,小商人出身的李汝栋则早一步站在大门口,引颈看着马车远远行来,看着那些龙精虎猛的蓝衣军兵们列队街道两边,自豪感这东西一下子就升腾起来,冲得他脑门一阵阵的发热,思维也一阵阵的模糊。
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说来,李焘并非出身纨绔,而是标准的小商人家庭,甚至连李泽请也没读过多少圣贤书,十足的是这个国家体制下的二等人。要不是恰好跟李鸿章沾点亲戚关系的话,李焘能否就读北洋武备还是问题!
当了太爷的李汝栋并非颐指气使的那种人,相反地,他总觉得自己目前身处的荣华富贵并不真实,以前自己笑脸相对的那些戈什哈、那些豪门的下人,如今的他也是笑呵呵地对应着,一如对他的顾主一般。
只有今天,在见到自己儿子的威势后,“老子是太爷了”的概念才分外的真实,他的胸膛才挺得分外的高,他的眼眶才为此流出幸福的泪水!
朦胧中,一个似曾相识的高大蓝衣青年站到他的面前,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平民化的“爹”。四十六岁的李泽请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心目中,身为一品大员的儿子应该穿着蟒袍补服,戴着鲜红的顶子,拖着两根孔雀毛啊!哪里能跟小兵们一般打扮呢?
“颂德,颂德兄,老爷子!您儿子叫您呐!”张佩纶不得不代有些尴尬的李焘出声,提醒显然昏了头的李汝栋。
“进屋,进屋说话,快进屋。”
反应过来的李汝栋也不管什么官服问题了,反正儿子在面前是真!这小商人,连“进府”都不会说,也不记得招呼跟自己一个班辈的张佩纶,在一众人等的赞叹声和祝福声中,乐呵呵地拉着儿子的手就跨进高高的门槛。
二门处,才是女人见亲人的地方,不管她是盛京将军的亲娘还是一般读书人家的主妇,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