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的夜里,匹兹堡还相当的寒冷。大学区旁边不远子里没有点灯,也没有任何升起炉火的迹象。
沈婉仪静静地坐在圈手椅上,任由黑暗逐渐地统治整个天地,侵入她的房间。她不想动,不想点亮汽灯,也不想吃任何东西,只想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让大脑处于无意识的思想状态。
椅子旁边的地上,散落着几页信笺,正是这东西扰了她的情绪,让她无法集中起注意力去想论文答辩,去想在三藩市开办中文报纸的事儿,去想亨利克和美国朋友们的试验。
公元一九零二年二月的最后一天,也许是沈婉仪有生以来最黑暗的日子。
因为朦胧而愈显罗曼蒂克的爱情破灭了,本来,那个成天生活在军营和战场上的军人脑子里,就没有浪漫的字样。可是,破灭了就干脆一点吧!为何又写来这封信呢?
这个人没有责任感!不,不是的!他是有责任感的,而且很强烈。对他的国家和军队、对他的老百姓和他正在修筑中的钢铁长城,他的责任心比任何人都来得强烈。
这个人很无耻!不,也不是的!他的胸腔里燃烧着火焰,可以把寒冰融化的火焰。正是他的热情和荣誉感,让饱受欺凌的祖国有了雪耻的希望,准确地说,是正在雪耻图强的征途上坚强地行军。
这个人很功利!他为了沈家对他的帮助,为了聂家对他的帮助,就同时向两个女子示爱。唉,看来,沈家在他眼里是次要的,一个上海的小资本家哪里有直隶提督府来得重要呢?哪里有他军中的老兄弟来得重要呢?因此,他在急着表白对两个女子的公平感情时,却首先迎娶了聂红衣。
就在沈婉仪的意识中,李焘那张脸要被丑化的时候,她的心里抽痛了一下。本能地喊出了一个“不“字。
这个字,除了在心里呐喊之外,也从嘴里说了出来。正是这个声音让沈婉仪惊觉到,天已经黑了,房间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黑暗地房间格外的寒冷,似乎某个角落里有野兽露出獠牙,有魔鬼伸出的利爪,让她被恐惧和无助的情绪逐渐地主宰。又蜷缩进圈手椅里,不敢动弹!
一个人在美国的生活是孤寂的,就算白天很忙碌,就算脑子里装着他的事业和自己的责任。在这个失神地夜晚里,孤寂的感觉还是不可阻挡地喷涌出来,还带着对未来生活的失望和一丝怨恨的情绪。这些负面地东西,似乎能够加重黑暗带来的恐惧一般。
女人躲在椅子里瑟瑟发抖。她后悔早早地没有点灯、没有一回家就生火取暖。此时她对光明和温暖的渴望是那么的强烈,却因为恐惧而不敢去行动,去获得光明和温暖。
自以为独立和坚强地女人忍不住抽噎起来,逐渐地又变成了连续的低低的哭泣……
“沈。你在吗?婉仪,你在吗?”
门被敲响了,一个男人用别扭的汉语在门外喊着。
沈婉仪从恐惧中回过神来。可是她还是有些黑暗房间里地黑暗。她不敢动。她用了好长的时间才意识到,是亨利克在门外。
“在。”回答的声音很微弱。似乎她没有更多地力气回应亨利克地喊门。
不能这样,沈婉仪是坚毅地,是不怕任何困难的!连死都不怕,还怕黑暗,还怕失去憧憬中地未来生活吗?!
“亨利克,我在!”这次的声音大了许多,她同时起身向户门而去,却在慌乱中将圈手椅撞到,房间里顿时发出“蓬”的一声。
更大的“蓬蓬”声响了两下,门被人撞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的在门口显出坚强的剪影。
“沈,你在吗?”亨利克没有听到沈婉仪刚才的回答,却听到了圈手椅倒地的声响,他不得不撞门而入,对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来说,那道门实在不那么牢实,而独居校外的女人也不那么安全。
沈婉仪没有回答,因为她的眼泪又开始喷涌出来,胸口好像被什么重物堵住了一般,让她无法出声回答。不过,她现在可以不那么害怕了,黑暗和孤独在亨利克进门擦亮火柴之后,就已经消失了。
火柴点亮了一根蜡烛,房间里终于有了暖和的光线。
“沈,你……”
亨利克的话戛然而止,突然而来的、巨大的幸福将这个醉心于电化实验的美国青年的脑子击打得一片空白!
沈婉仪的脸没有在亨利克的胸膛上停留多长时间,当恐惧和孤寂的感觉消褪时,那个穿着蓝色军装站在王家堡堡墙上大声说话的军人形象又充满了脑海。
躲在亨利克的怀里是不合适的,绝对不合适的!沈婉仪,你失态了,你承认你了内心的软弱!
从亨利克的怀里挣脱之后,她看到一个傻乎乎的男人。
功利?难道自己不功利!?凭什么去指责肩负了更大责任的他功利?为了甲苯回收的专利,为了网罗人才,自己不是有意地利用了亨利克的情感吗?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自己是在利用亨利克的情感!这一点,必须再次加以肯定!
“亨利克,你怎么来了?”
沉浸在幸福的感觉中,亨利克没有听到沈婉仪的问话,或者说是听到了,却没有意识去回答,他甚至于女人已经离开了他的双臂都没有意识到。美丽得几乎无人能比的、坚强得令亨利克深深敬佩着的中国女子,一个天使一般的女子,今天终于赏给了他想要却连说都不敢说的东西。
“你怎么了?亨利克。”害人的天使其实在明知故问。
自从那天在梅隆国民银行的大堂里,亨利克突然决定要去中国服务之后,美国青年电化专家就成了俘虏,就成了跟屁虫。为了破解马可尼电报机的秘密,他可以放下手里的新专利买卖大事,去重新学习电磁学,组织起一帮子学友来拆解电报机并绘制图纸;他也可以千方百计
她论文所需的资料,甚至可以去遥远的西海岸申办一纸。
可惜,亨利克不会知道,就在刚才幸福的瞬间。他心中的天使已经想明白了很多的问题。
对沈婉仪来说,此时功利地李焘是值得尊敬的,他在情感婚姻上的安排是可以接受的,他的事业依然需要一个坚强的沈婉仪去帮助,就算这种助力细小到忽略不计!因为,他也会象自己刚才那样感到孤寂和软弱,那时的他必须要有一个支撑,那个支撑就是自己——沈婉仪!作为支撑。自己应该比他更坚强一些才行!
“亨利克!亨利克!”
“噢!沈,你……”
沈婉仪的脸有些红了,这是亏心地红而不是羞涩的红。为了掩饰这种情绪,她赶紧道:“刚才。我害怕了,所以……这并不表示什么。亨利克,我想说的是,我就要完成论文回我的祖国去了。你真地要去中国并为此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是道别的意思?”亨利克认真地看着沈婉仪,却没有从她的眼神中得到想要地东西,不过,这算不了什么。至少希望已经出现,只要坚强地打破她心中那个黄皮肤和白皮肤的界限,一切都有可能!
“嗯!”沈婉仪顺着亨利克的误解点了点头。
亨利克摆出了自认为魅力无穷的微笑。柔声道:“不用道别。我已经做好了所有地准备。包括约翰、埃鲁克他们。沈,你说得对。一个落后的国家蕴含着更多的机会,那个叫锦州地地方,已经被很多美国人认为是创业地天堂,美妙地天堂。”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亨利克的某种暗示。对此,沈婉仪心知肚明。美国政府确实在扶持锦州,以前在报纸上难以见到地大洋彼岸的消息,如今时时可以见到。奉天军事协调会议达成了各方在俄军撤军前的停火,也算解除了有意于去辽西投资兴业的美国人的最后担心。李焘是有谋略的,他的眼光和行动似乎总是超前别人一步,一个繁荣的辽西,似乎指日可待了。
亨利克的朋友们也要去,他们几乎囊括了匹兹堡大学开设的主要学科。在朋友眼中已经是“成功人士”的亨利克在其中鼓吹奔走的榜样作用,可以说是决定性的!爱情的力量,都是因为这个,可是,他早已经注定不会得到这些,但愿去了锦州以后,会有其他美丽的东方女性能够进入这个坦率纯真的美国青年心田。
沈婉仪不想拿李焘和亨利克相比,他们不是一类人,在心中的分量也没有任何的可比性。正因为这样,她才会对亨利克生出歉疚的心理。
“沈?”感觉到沈婉仪的目光变化后,亨利克有些担心地出声询问:“今天的你很奇怪……不管怎么说,在我看来这是个美妙的夜晚。”
不能这样继续下去,气氛必须要扭转过来。
沈婉仪转身走向卧室,她要去拿锦州给亨利克的专利权益金。回收甲苯的技术资料已经连同无线电报机的图纸发回锦州,三硝基甲苯这个新爆炸物的分子式和工艺流程,想来已经诞生了。
把情感利益转向金钱利益,这是沈婉仪规避亨利克的有效手段,也是唯一手段。毕竟,她欠了亨利克一个又一个天大的人情……
匹兹堡被黑夜笼罩时,北京却是阳光灿烂,早春的寒气被温暖的阳光一扫而空。阳春三月,正是踏青的好时节。
几匹高头大马簇拥着一辆有蓬的马拉大车,刚刚成为盛京将军夫人的红衣在车里撩起了布帘,立即就感受到李焘关注的目光转移过来。一瞥之下,甜蜜的感觉就充盈在女人的心间。
李焘见聂红衣很快地放下帘子,心里暗暗好笑,可那点笑意却很快被心头的阴霾掩盖。三妮子还没习惯盛京将军夫人的身份,在卫士们的眼皮子底下,还是那么羞怯,完全没了那个八里台红衣圣姑的气势。这样的三妮子,也是可爱的、令人疼惜到顶点,令人难以割舍!但是,如今的李焘却不能不暂时将三妮子留在京城,与父母一起成为朝廷的人质!
慈禧终究不放心一个汉臣在关外掌握重兵!不管她的旨意说得多么好听,看起来是多么地为李家的新媳妇儿打算,为李焘打算,猜忌的事实就是挟制的事实!
不想了,这几天是属于三妮子的!李焘按捺住骂娘的冲动,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策马到车旁道:“快到了,郝大姑就住在前面的村子里。”
“驾!”两名卫士同声策马,抢先一步奔向前面隐约可见的小村子。
这个村子里居住的大多数是山东临清一带来直隶的拳民。轰轰烈烈的义和团运动失败后,在李焘的授意下,这个偏远的村落就成为郝大姑们的栖身之地。在这里,她们无需担心朝廷的清算,以武毅军姚良才部为首的直隶诸军都有意识地护着这个村子。
村口,郝大姑和当初从武备学堂废墟里抬出李焘的几个红灯照,被村民们当成英雄一般簇拥在前面,远远地看着一行车马的到来。
人们七嘴八舌的说着前年的天津,说着自己这伙子人交的好运,说着去锦州安家。毕竟在别的香堂被官府镇压的时候,这里是安全的,舒服的,是时常有穿着五云褂的武毅军送吃送穿的。武毅军要北开了,庇护一去,以后怎么办?跟着去锦州呗,那里是天堂!
李焘刚遥遥地勒住战马,就见人群向前涌了过来,卫士们紧张地迎了上去。
“不用!我们就在一边看着。”
此时不是在给予恩惠后来索取回报,而是谢恩!谢郝大姑照顾三妮子的恩德,谢红灯照将自己救出武备学堂废墟的恩德!没有他们和三妮子,李焘可能永远爬不出陌生的那片废墟,遑论今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