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帝国的海上霸主地位绝不是一支强大的舰队能完全世界各大洋上,还航行着大大小小的挂着米字旗的货轮、商船,这些轮船才是日不落帝国的海上霸权的经济支撑,才是大英帝国维系庞大疆域的纽带。在难以计数的船只和各自的航运公司中,丘纳德是当然的霸主,这种地位也能从邮轮班勒西比号的庞大和阔绰中体现一二。
这条从伦敦开往香港的邮轮,是丘纳德公司用于远东航线的顶级王牌,此时,它刚穿过直布罗陀海峡,从四月间暴怒的大西洋进入温暖而风平浪静的地中海。
君主立宪的大英帝国有着森严的社会等级制度,公民们虽然说都有所谓的“自由”,却被一道道的界限划出了三五九等,各自过着几乎完全不同的生活,享受着不同的待遇。在邮轮班勒西比号上,更是如此,船舱的等级从下到上,服务的档次也是泾渭分明。底层靠近轮机舱的地方是下等船舱,甲板上的几层是高等船舱,航海室后侧的那一层,则是贵宾船舱。在这条船上,各层之间都有“礼貌的船员”控制着人流,使得下层的乘客绝对不能到达上层。
幸运的是,卸任大清帝国派驻美墨秘三国大臣,年近六十的伍廷芳不用待在下层船舱。这不是因为他是一国之外交官使然,而是因为他本人在被李鸿章延请入幕办理外交、法务之前,在香港拥有爵士的头衔。这个爵士头衔加上大清国的外交官招牌,还有他在香港拥有地声望。才让丘纳德远东公司乖觉地向华人售出了一个贵宾舱。
船出伦敦就遇上风浪,待在船舱里很觉气闷的伍廷芳此时终于可以出舱看看美丽的地中海了。
北面是欧洲,南面是非洲,两岸的海岬缓缓后退,却是一样的象刀刻一般陡峭,一抹绿色间或出现在微呈红色的岩石间,海岸附近还可以看到扬着白帆的小船轻快地航行着。海鸥乘着地中海温暖地海风忽上忽下、自由盘旋。
“呼……”两天来待在舱中的浊气被伍廷芳彻底地呼了出去,再深深地吸一口新鲜地海风。顿时有心旷神怡之感。
也许是关外那股子强劲地蓝色旋风作用吧?朝廷终于认识到“以法治国”的重要性了。终于认识到伍廷芳的作用不在那可怜的弱国外交上,而在参考西方立法,为国家建立一套现代的法律制度,保障这个国家的政治和社会的稳定,以法促进国人了解世界,进而实现国家的复兴强大。此番卸任回国,与另一法政专家沈家本共同拟制新的《大清律法》,这个新使命让伍廷芳在郁闷地办理了十多年外交之后,感觉到了希望,甚至感觉自己已经算得老迈的身体里。又开始勃发出年轻地气息。
“爵士,您的茶。”
金发碧眼,穿着黑色燕尾服,领口打着蝴蝶结的高级侍应端着盛了一杯大吉岭红茶的托盘,微微弯腰,用自认为优雅的伦敦腔恭声打断了爵士的遐思。
伍廷芳回头一看,乖巧的侍应生已经在旁边摆下了一个茶几和一张椅子。乃点着头,从兜里摸出了一个便士地硬币。轻轻放在托盘里。其实。他对侍应生打断自己愉悦的遐想和用地“爵士”称呼有些不满意。此时,他宁愿别人称呼自己为“伍大人”。人地心思总是很奇怪的。“大人”、“老爷”这般地称呼是从小接受西方教育的伍廷芳不喜欢的,而在班勒西比号上,在对祖国的未来充满希望的心理下,他觉着充满“中国味道”的称呼更舒心一些。
用闲适的姿势坐下,慢慢地品味手中的红茶,伍廷芳的大脑却在激烈地运转着。他必须在到达北京之前就考虑清楚:该为自己的祖国拟制一套什么样的法律出来呢?
法律要规定出皇室权力的界限,要提倡民主和自由,要促进人们奋发向上,要能凝聚一个国家。法律,并不是死板的条文,规定出人们不能做什么?做了之后要受到何种处罚?法律,应该与人格道德、社会道德相辅相成,为促进社会的进步和维护社会的稳定服务。法律,应该是服务于大多数国人,服务于锐意振兴国家的精英国人,而不是那一小撮特权阶层。
老旧《大清律》早应该扔进垃圾堆里了!
口舌中生出一种令人愉快的甜丝丝的味道,伍廷芳舒服地眯着眼睛,回味着原本就加了糖的大吉岭红茶的滋味。
一个充满年轻人活力的声音突然从伍廷芳身处的露台下方平台上响起:“沈!”
很明显的,这个美式英语的发音是在招呼一个姓沈的人。那被招呼者肯定是中国人了!心里对与沈家本合作充满希望的伍廷芳顿时来了兴趣,他想看看高级舱的露台上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沈姓国人。
露入老人眼帘的是一位穿着白色裙装的洋派黄皮肤年轻女性,远远的看不大清楚模糊的侧面,不过还是能感觉出这是一个长相不错、身材高挑的女娃娃。可是,她的身边围着几个穿着花格子西服的洋人。
伍廷芳的眉头皱紧了,不,是心被揪紧了!
他难以理解,在1902年的大清国,~出现女性处于洋人之中的事情,在这邮轮上,中国女性也不大可能得到高级船票!她是什么身份?大家小姐?大家小姐能在一群洋男人之中谈笑自若吗?大家小姐能孤身一人不带女伴飘洋出海吗?大家小姐能不谨记着、遵循着古老中国的道德规范吗?身为外交使节的老人见过很多大家小姐出国留洋后的状貌,却从没看到过今天这种情况。
心痛啊!孱弱的国家,丧失到几乎没有地国格。带来的难道就是国人最后一丁点的人格也随之丧失吗?这个女娃娃,难道是因
见不得人的交易,才身处高等舱,才在一群洋男人之得?!
原本舒畅的心情一下变得糟糕透顶,就算是涵养很好的伍廷芳,也忍不住心里涌动的郁闷,将手中地茶杯当成了发泄闷气的对象。狠狠地砸在脚下,发出“乓啷”一声脆响。
甜美香醇地茶水也四下飞溅。
在只有海风掠过、鸥鸟轻鸣和细微地海浪拍击船体声的环境里。茶杯碎裂的声音惊动了很多人,当然也包括正在一群美国青年技术专家里的沈婉仪。她愕然地抬头看去,贵宾舱的露台上,一位穿着西服的白须老人扶着栏杆站着,正好看向自己。老人是国人,这从他有着明显南方印迹的额头上,从他的目光中可以得知。
顿时,沈婉仪惊觉了。她能够明白比自己父亲还要年长一些的老辈人的心理,在见到自己和一堆美国朋友在公众场合谈笑时,父亲肯定是要喝斥地!不。不是喝斥,而是厉声责骂!可是,在将亨利克和他的朋友们带到锦州之前,沈婉仪不得不这样做,她身上承担着很多男人都无法承担的责任。
“沈,他是、他是中国驻美公使。”亨利克从老人的样貌和以前看过的报纸上的照片中找到了联系。大清国驻美大臣的尊容在武毅新军赢得奉天大捷之后,第一次出现在美国报纸上。而后在美国地辽西扶持政策下,伍廷芳出现在美国报纸上的频率又增高了不少。
沈婉仪又仔细地看了看老人。年轻人地目力要比老人好很多。这一次她看清楚了,老人真地是伍廷芳!记得六年前。伍廷芳在途径上海时,曾经到沈家作客。
亨利克从“心上人”的眼神中得到讯息,立刻闪开来,为沈婉仪在朋友圈中排开通路,看着她走向露台正下方,用还是听不大懂地汉语向老人打招呼:“伍爵士,伍伯伯,我是上海沈家的婉仪啊。”
伍廷芳闷哼了一声,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中国人再有钱也买不到高级舱,这就是世界的现实!可是,这沈家的女娃娃却为了一张高级舱票,也许是为了什么虚荣上的东西,而与一堆美国男人……生气归生气,话还是要回的,女娃娃犯下的错误也必须马上加以纠正,否则就对不起她的伯父、自己的老友了!
“是小婉仪?真是!快,快上来吧!”伍廷芳丢下一句话就消失在露台上,他要去联通高级舱和贵宾舱的舷梯口等着,否则沈婉仪是上不来的。
露台下,亨利克看着沈婉仪轻快地走向舷梯,不由嘟哝了一句:“神秘的沈,她从没说过认识公使先生。”这话立即引来朋友们的应和,毕竟在中国有一个官员能够提供一些便利,对他们在那个叫锦州的地方发展事业有好处。
……
伍廷芳的舱室内。
“婉仪此次带着几十位朋友,还有一些重要技术的图纸,不方便与您一道回国。因此,将军衙门没有通传于您,却不曾想到会和您坐同一班船。”
“这年轻人!这年轻人!怎能如此办事!?”沈婉仪的一番解释让伍廷芳放下心来,却迅即升腾起对李焘的不满来。在他心里,李鸿章故去后的淮系掌门人是应该在沈婉仪一事上招呼一二的。看人家女娃娃,多值得疼惜的女娃娃啊,却要为锦州的开发事业抛头露面,去求美国资本家,去疏通各种复杂的关系,去应付各色人等!无线电报机、各类人才、在美国西海岸的华人报纸,还有女娃娃自己的学业……唉,这李焘实在不像话!
沈婉仪不解地看着发怒的伍廷芳,她不知道老人为何发怒,却知道老人是在冲自己的将军发怒。
伍廷芳一顿无奈的喝骂后,自觉远在锦州的李焘也听不到,乃怏怏地收声,端详着象个瓷娃娃一般漂亮的沈婉仪,叹息道:“唉,婉仪啊,辛苦你了,又要完成学业又要办这么多的事儿,还带了这么多的专家去锦州,咳!刚才、刚才老头子都生出了误会!”
没等沈婉仪说话,伍廷芳又“唉”一声,他突然觉出不妙来!李焘已经娶聂家小姐为妻了,这沈婉仪还巴巴地在为锦州的事业奔波忙碌,到底是为哪般呢?至少,方才女娃娃说起那家伙时的神色不太对劲儿!阅人无数的老人可以断定:沈婉仪为盛京将军衙门做事,绝非因为沈家在锦州投入了大量资本使然!而是因为,男女情事。
“婉仪啊,这次回国交卸了那些个人和机器后,你有什么打算呐?要不,随伍伯伯和你伯父修订法律?经济上的事儿,伍伯伯还得经常向你请教呢。”
沈婉仪从老人的眼中看出一些东西来,不由得脸色一红,突然扭捏起来,嗫嚅片刻才作声:“婉仪打算在总办洋务处供职,在锦州有种北京、上海没有的氛围。那里有忠勇的军人,有热情的百姓,有许许多多各地的商人,还有来自各国的朋友们。总办洋务处需要婉仪回去工作,伍伯伯,法律不是婉仪的专长。”
“锦州,锦州!?”伍廷芳念叨了两声,他能够从美国的报纸,国内的电报和来人言谈中觉察到,锦州跟北京确实不一样,正是锦州这股子劲风,才让衰落的中国突然地年轻起来。年轻人啊,是应该在那个地方做年轻人该做的事情。可是,这女娃娃抱持着那个心思去锦州,注定是要失望而归,注定要受到伤害!
想及此,伍廷芳突然站起来,向空气挥动着拳头大声道:“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他必须给老头子一个说法!”
心思纵然玲珑如沈婉仪这般,也无法理解到老人此刻所想所说,只能愕然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