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小集镇、城市,都是人的生活聚落,人越多,这种聚落的规模越大,发展扩大的速度就越快。1900年的锦州府不过百万人口,小凌河冲击平原上的肥沃土地也大多撂荒,村落更是稀稀拉拉的,要走上半天才能见到一个,这样的荒原一般的地方要蕴育出一个大城市来,那简直就是不可能的!
可是1902年的锦州,已经从相当于关内中下等城市迅速发展成为上等城市。从规模上可以这样来比较,而从城市的面貌、商业的气象、人们的生活来看,锦州乃是大清国独一无二的、经过现代城市建设理念规划过的城市,也是人口增长最快、工业门类最多、产业规模最大的城市。
李焘骑着战马在女儿河南岸边徜徉,隔河细看锦州城日新月异的面貌,他甚至能看到更远处的小凌河一带的高大烟囱,此时此地,要说心里没有成就感那就是假话了。
生存、利益、希望,是辽西锦州之所以吸引众多国人的原因所在。保家卫国的热情不可能长时间的保持在最高水准,那样的话,再热血的汉子也会疯掉。同样的,民族大义、国家荣誉也不能成为空洞的口号,这些意识在解决了生存问题、给予生活利益和愈加改善生活条件的希望后,才能长久地保持在逐步觉醒的国人心中。马鞭在空气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李焘翻身下马,解脱了战马的辔头,松了鞍具后,在战马的臀上轻轻拍了一下。马儿满意地甩动着获得自由的头颈,打了一个响鼻,向主人看了一眼,迈着小步向河沿边的草地溜达而去。
秋天的河边草地上。沈婉仪布置下了一个野餐会的局面,一位同样来自上海地小姑娘,则自觉地成为“制台夫人”的助手,两个俏丽的身影如花蝴蝶一般围绕着地上的花格子洋呢餐布转。结果是餐布上地东西越来越多。
参与这个野餐会地。除了李焘夫妇和朱家小姐之外,还有在远处有些心神不属地与大帅副官蔡锷说着话的聂宪藩。以及忙得还未赶来地朱其琛。
今天的野餐会明着说是为蔡锷践行,实际上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至少目前聂宪藩的心里已经开始萌动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让他越来越多向嫂子身边的那个身影瞟去,越来越多地让蔡锷感觉到后勤副司令的说话心不在焉。实际上,蔡锷也在暗中注意着那边的情况。
这种感觉是危险的,也是尴尬地!
蔡锷试探地道:“聂司令,要不我们去那边帮帮忙?”
“不,不。今天你不用动手。”聂宪藩忙摇头否决了蔡锷的建议,却又在那个身影上停留了一小会目光。才收拾了心神说:“松坡,你可是大帅身边出去地第一位副官,担的责任大着呢!说实话,我都想去南方跑一趟,前阵子还巴不得朝廷准了我们南下广西。那。兴许还能向大帅争取一个带兵的名义。”
说到此处,聂宪藩重重地“唉”了一声。此时。他才能感觉出身上没有显赫的战功,没有真正地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浴血杀敌,兴许是身为军人的自己这一生地最大遗憾了。这个遗憾,或多或少地让别人地目光中少了一种色彩,那就是看向英雄时才有的神光。当然,这个别人不是别人,而是在那边布置着野餐地朱家小姐。因为,今天他感觉到这种遗憾别往日更明显了一些。
“朝廷不允是有原因的,此时不允,他日则是拦都拦不住,不能不允。”
蔡锷用李焘的原话来劝慰有些落寞的聂宪藩,作为同龄人,他也清楚这位司令的心思。男人、军人,在女人眼里应该是英雄,可是在武毅新军这个英雄堆里,在民间流传的无数个战斗故事里,聂宪藩并不出众。八里台、紫竹林,他错过了;盐官浮桥之战,他陪同父帅布置北仓防线,再次错过;北仓小摆口一战,他是司令部的传令官,要负责协调毅军;再后来,后勤上的事儿就缠住了这位一心想上一线的青年,直到绕阳河一战,才有机会带领辎重营上到一线,才有机会打了几枪,才捞到了一丁点与其他人相比微不足道的战功。
聂宪藩带着赌气的意味道:“他日?他日!他日叶老二、吴子玉、张云松他们就回来了,哪里还有我的份儿?!”
蔡锷只得摆出微笑,人家聂宪藩说的是事实!眼前,武毅新军高层正缺战将,真要领军南下广西,很可能会轮到后勤副司令的头上。时过境迁,等叶长生带领军事代表团完成访德使命回归后,或者等中、高级参谋合成的将领们结业后,后勤副司令又怎么了?该干啥干啥去!
这个话题不能继续下去了,要不等会儿的野餐会上岂不是怨气冲天了!
“司令,昨日大帅接见了几个英国人……”
“英国人,英国人又怎么了?”聂宪藩不经意地鼓动了几下腮帮子,恨声道:“他要敢在西藏搞事儿,咱们武毅新军正巴不得呢!”
蔡锷心中一阵秋风扫过,大帅的兄弟就是大帅的兄弟,该知道的统统知道!那,该享受到的大帅的爱护,今日肯定也能充分地享受了。唉,野餐会的主角不是即将南下上海后东渡日本的蔡松坡,而是聂宪藩和朱其琬。
两年前,上海吴淞码头上,那个娇俏的小姑娘在蔡锷的脑子里烙印下痕迹,原本这种痕迹随着求学和军旅生活在逐渐地淡去,可偏生在最后的关头里,她又远赴关外,近在身边了。最要命的是,几日的接触下来,一种有些朦胧的感觉让蔡锷竟然舍不得在此时离开锦州了。
“松坡,你摇啥头?”
我摇头了吗?蔡锷迅即从聂宪藩的脸上找到确定的答案。这不是误会嘛,人家司令在说英国人的事儿,自己摇啥头呢?
“没。我只是觉得英国人未必会在此时挑起西藏争端。办理国际事务,英国人是老手了,他们没有搞定东北方向时,是不会贸然在西南下手地。至少。日本人的战争态度明确了。大清朝廷和辽西地方的态度明确了,东北形势已经发展到不诉诸于武力无法解决之前。英国人就算再垂涎西藏,他也不会动手。”
跟在李焘身边几个月来,蔡锷也着实地成长不少,醉心于军略的他,已经开始用政略和经济思考来分析国际事务了。
一阵马蹄声传来,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女儿河铁桥方向传来大帅卫兵地招呼声:“朱总办到!”
聂宪藩一下子就从草地上腾起身来,整整身上地军服。看向来路,顺便的。眼光也扫过了那边两个人中地一个。
李焘用马鞭指向聂宪藩和蔡锷,喊道:“你们两个站着干啥?跟我接重宇兄去。”
白色的西服让身材本来就高大的朱其琛显得更高大俊朗了一些,在他妹妹的一声亲热的招呼后,这位银行总办翻身下马,任由卫士将马拉走。自己却大步走向李焘等人。
“报告大帅。”距离李焘三米。朱其琛就站定立正道:“英国款子的事儿妥当了!”
“不说这个!”李焘知道今天的野餐会目的是啥,忙摆摆手。却忍不住说了一句:“海军问题也解决了。”
“是!”朱其琛说着话,变戏法一般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又摸出一杆金笔来,递到李焘面前。
李焘也是习惯成自然,接过来略略一看就签上大名,这是早前就准备好要拨给海军地“一点心意”,现在总算可以签字拨支了。
两位女士这才走上前来,一个拉走签完字的丈夫,一个挽着哥哥地胳膊,边埋怨他来迟了,边用带着笑意的轻声介绍今天餐会的布置。剩下聂宪藩和蔡锷面面相觑,整个一副没事儿的样子!唉,一个是名义上的主角,一个是实际上地主角啊,怎么沦落到如此境地呢?
“维诚兄。”朱其琛在妹妹地牵扯下没有忘记聂宪藩,转头招呼着示意。那边,李焘也说道:“松坡,我们这就准备开始吧?”
蔡锷点点头,在点头的时候,心中却认定了另外一个想法。事实上,自己要南下,要东渡,然后又要去广西。以后这里地野餐会可能会继续下去,隔三差五地来一次,可是,人肯定会越来越少,等到在男女问题上有些腼腆的聂宪藩能够与她在一起了,野餐会也就结束了。这些,都没自己什么事儿!唉,想想也是,堂堂的武毅新军后勤负责人,为此前的两番大战建立“看不见”功勋的将门虎子,与南方绅商名流小姐确实般配得很!
出身农家,连读书都要恩师出资扶持的蔡锷,此时需要想的不是儿女情长,做的不是浪费时间和精神去花前月下,而是为大帅的计划,为整个国家复兴大业奔走鞍马、建功立业!
沈婉仪从蔡锷眼睛里看到似曾相识的落寞,忙柔声问道:“松坡,有心事?”
李焘疑惑地看向蔡锷,却迎上了蔡锷坚毅的目光。
“夫人,感谢您为蔡锷设下这个野餐会。”蔡锷立正言谢后,转向盯着自己看的李焘道:“大帅……”
“私底下,叫我光翰。”李焘不满地挥手道:“你说。”
蔡锷哪里肯称呼李焘的表字呢?他只得嗯吭一下避开称呼,直接说道:“海军之事,朝廷属意行走海军衙门的贝勒载涛主持,在当前的条件下,锦州与醇王府是相互呼应之势,这才有十一团驱逐洋人经理人员、接管京奉铁路而朝廷内却无太大波澜。铁路,始终是洋人投资兴建的,利益分配等事务在条约上有明确的规定,军管只能是暂时的。标下想,不如寻个适当的时机撤销军管,反正在需要时也可以再次军管嘛!不过,要撤兵回来,得换取一定的好处,又要避免在海军问题上与醇王府起冲突,那,不如就此事与朝廷、英国人协商,以东三省的名义筹组辽河舰队。我武毅新军有建设国防之责,载涛有抓海军建设的意图,英国人有扶持大清于关外以应俄人的意图,加之铁路利益攸关,此事成算很大!”
“好主意!”李焘一声赞叹,声量之大已经足以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蔡锷看着朱家兄妹在聂宪藩的陪同下走过来,忙刻意压低声音道:“与其零敲碎打的暗中给海军塞银子,不如堂堂正正地承担起海军建设的担子,也算给载涛长脸。明日标下就动身启程,总归要途径上海稍作逗留,不如大帅下个帖子,蔡锷顺便持贴拜访海军泰斗严老先生,请老先生出面主持其事,必能牵引出一批海军人才投效锦州。”
“重宇、维诚,你们看……”李焘本想说立时就回城请相关人员会议此事,却又醒悟到这个野餐会的目的,醒悟到还有两位女士在场,忙改口道:“可以开始了吧?”
聂宪藩哪里肯停下此时的话题,他才刚听入神呐!此时见李焘有换地方、换时间再谈的意图,忙道:“好,边吃边说。”
还是大帅副官的蔡锷伸手去拿布袋里的酒,却碰到一个温凉滑腻的物事,惊讶之下急忙收手,仔细一看,朱其琬若无其事地拿出一瓶洋酒,熟练地启开了瓶盖。
李焘瞅瞅那瓶酒,摆手道:“朱小姐,我们不喝那个洋玩意儿,来关外就得尝尝锦州的烧锅子。”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朱其琛摇头晃脑地吟出诗句后,得意地指着妹妹手上的酒瓶道:“大帅,这可是地道的中国酒,山东烟台刚出的红酒!论酿制葡萄酒的历史,中国也有一千多年呐!明日,松坡即将启程,这送别酒对军人而言,还是葡萄酒来得有诗意吧?”
李焘心道,本督也当了一回老土啊?唉,资本家的少爷小姐就是资本家的少爷小姐!
朱其琬熟练地默默斟酒,眼角的余光却注意着那个湖南人的动静。码头上的匆匆一面之后已经两年了,他变了,从瘦弱的书生变成了强壮的军人,还成了“军人标范、青年楷模”的副官,俨然也是一副标范、楷模的神气。
就在蔡锷从朱其琬手里接过酒杯的瞬间,他听到一个犹如天籁般的声音----“松坡明日南下,正好可以送舍妹回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