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穿越小说 > 经典常谈 > 第6节
    01司

    马迁听了父亲这番遗命,低头流泪答道:“儿子虽然不肖,定当将你老人家所搜

    集的材料,小心整理起来,不敢有所遗失。”02司马谈便在这年死了;司马

    迁在这年三十六岁,父亲的遗命指示了他一条伟大的路。

    父亲死的第三年,司马迁果然作了太史令。他有机会看到许多史籍和别的藏

    书,便开始作整理的工夫。那时史料都集中在太史令手里,特别是汉代各地方行

    政报告,他那里都有。他一面整理史料,一面却忙着改历的工作;直到太初元年

    西元前10,太初历完成,才动手著他的书。天汉二年西元前九九,李

    陵奉了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命,领了五千兵,出塞打匈奴。匈奴八万人围着他们;

    他们杀伤了匈奴一万多,可是自己的人也死了一大半。箭完了,又没有吃的,耗

    了八天,等贰师将军派救兵。救兵竟没有影子。匈奴却派人来招降。李陵想着回

    去也没有脸,就降了。武帝听了这个消息,又急又气。朝廷里纷纷说李陵的坏话。

    武帝问司马迁,李陵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李陵也作过郎中,和司马迁同过事,司

    马迁是知道他的。

    他说李陵这个人秉性忠义,常想牺牲自己,报效国家。这回以少敌众,兵尽

    路穷,但还杀伤那么些人,功劳其实也不算小。他决不是怕死的,他的降大概是

    假意的,也许在等机会给汉朝出力呢。武帝听了他的话,想着贰师将军是自己派

    的元帅,司马迁却将功劳归在投降的李陵身上,真是大不敬;便教将他抓起来,

    下在狱里。第二年,武帝杀了李陵全家,处司马迁宫刑,宫刑是个大辱,污及先

    人,见笑亲友,他灰心失望已极,只能发愤努力,在狱中专心致志写他的书,希

    图留个后世名。过了两年,武帝改元太始,大赦天下。他出了狱,不久却又作了

    宦者作的官,中令书,重被宠信。但他还继续写他的书。直到征和二年西元前

    九一,全书才得完成,共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他死后,这部书

    部分的流传;到宣帝时,他的外孙杨恽才将全书献上朝廷去,并传写公行于世。

    汉人称为太史公书、太史公、太史公记、太史记。魏、晋间才

    简称为史记、史记便成了定名。这部书流传时颇有缺佚,经后人补续改

    窜了不少;只有元帝、成帝间褚少孙补的有主名,其余都不容易考了。

    司马迁是窃比孔子的。孔子是在周末官守散失时代第一个保存文献的人;司

    马迁是秦火以后第一个保存文献的人。他们保存的方法不同,但是用心是一样。

    史记自序里记着司马迁和上大夫过来遂讨论作史的一番话,司马迁引述他的

    父亲称扬孔子整理六经的丰功伟业,而特别着重春秋的著作。他们父子都是

    相信孔子作春秋的。他又引董仲舒所述孔子的话:“我有种种觉民救世的理

    想,凭空发议论,恐怕人不理会;不如借历史上现成的事实来表现,可以深切著

    明些。”03这便是孔子作春秋的趣旨;他是要明王道;辨人事,分明是

    非、善恶、贤不肖、存亡继绝,补敝起废,作后世君臣龟鉴。春秋实在是礼

    义的大宗,司马迁相信礼治是胜于法治的。他相信春秋包罗万象,采善贬恶,

    并非以刺讥为主。像他父亲遗命所说的,汉兴以来,人主明圣盛德,和功臣,世

    家,贤大夫之业,是他父子职守所在,正该记载表彰。他的书记汉事较详,固然

    是史料多,也是他意主尊汉的缘故。他排斥暴秦,要将汉远承三代。这正和今文

    家说的春秋尊鲁一样,他的书实在是窃比春秋的。他虽自称只是“厥协

    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0,述而不作,不敢与春秋比,那不是过

    是谦词罢了。

    他在报任安书里说他的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史记自序里说:“罔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

    衰,论考之行事。”“王迹所兴”,始终盛衰,便是“古今之变”,也便是“天

    人之际”。“天人之际”只是天道对于人事的影响;这和所谓“始终盛衰”都是

    阴阳家言。阴阳家倡“五德终始说”,以为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德,互相

    克胜,终始运行,循环不息。当运者盛,王迹所兴;运去则衰。西汉此说大行,

    与“今文经学”合而为一。司马迁是请教过董仲舒的,董就是今文派的大师;他

    也许受了董的影响。“五德终始说”原是一种历史哲学;实际的教训只是让人君

    顺时修德。

    史记虽然窃比春秋,却并不用那咬文嚼字的书法,只据事实录,使

    善恶自见。书里也有议论,那不过是著者牢骚之辞,与大体是无关的。原来司马

    迁自遭李陵之祸,更加努力著书。他觉得自己已经身废列裂,要发抒意中的郁结,

    只有这一条通路。他在报任安书和史记自序里引文王以下到韩非诸贤圣,

    都是发愤才著书的。他自己也是个发愤著书的人。天道的无常,世变的无常,引

    起了他的感叹:他悲天悯人,发为牢骚抑扬之辞。这增加了他的书的情韵。后世

    论文的人推尊史记,一个原因便在这里。

    班彪论前史得失,却说他:“论议浅而笃,其论述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

    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论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以为“大敝伤道”

    05;班固也说他“是非颇谬于圣人”06。其实推崇道家的是司马谈;司

    马迁时,儒学已成独尊之势,他也成了一个推崇的人了。至于游侠、货殖

    两传,确有他的身世之感。那时候有钱可以赎罪,他遭了李陵之祸,刑重家贫,

    不能自赎,所以才有“羞贫穷”的话;他在穷窘之中,交游竟没有一个抱不平的

    来救他的。所以才有称扬游侠的话。这和伯夷传里天道无常的疑问,都只是

    偶一借题发挥,无关全书大旨。东汉王允看“发愤”著书一语,加上咬文嚼字的

    成见,便说史记是“佞臣”的“谤书”07,那不但误解了史记,也

    太小看了司马迁了。

    史记体例有五:十二本纪,记帝王政迹,是编年的。十表,以分年略记

    世代为主。八书,记典章制度的沿革。三十世家,记侯国世代存亡。七十列传,

    类记各方面人物。史家称为“纪传体”,因为“纪传”是最重要的部分。古史不

    是断片的杂记,便是顺案年月的纂录;自出机杼,创立规模,以驾驭去取各种史

    料的,从史记起始。司马迁的确能够贯穿经传,整齐百家杂语,成一家言。

    他明白“整齐”的必要,并知道怎样去“整齐”:这实在是创作,是以述为作。

    他这样将自有文化以来三千年间君臣士庶的行事,“合一炉而治之”,却反映着

    秦汉大一统的局势。春秋左氏传虽也可算通史,但是规模完具的通史,还得

    推史记为第一部书。班固根据他父亲班彪的意见,说司马迁“善叙事理,辩

    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08。

    “直”是“简省”的意思;简省能明确,便见本领。史记共一百三十篇,列

    传占了全书的过半数;司马迁的史观是以人物为中心的。他最长于描写;靠了他

    的笔,古代许多重要人物的面形,至今还活现在纸上。

    汉书,汉班固著。班固,字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人,光武

    帝建八年西元三二生,和帝永元四年西元九二卒。他家和司

    马氏一样,也是个世家;汉书是子继父业,也和司马迁差不多。但班固的凭

    藉,比司马迁好多了。他曾祖班斿,博学有才气,成帝时,和刘向同校皇家藏书。

    成帝赐了全套藏书的副本,史记也在其中。当时书籍流传很少,得来不易;

    班家得了这批赐书,真像大图书馆似的。他家又有钱,能够招待客人。后来有好

    些学者,老远的跑到他家来看书;扬雄便是一个。班斿的次孙班彪,既有书看,

    又得接触许多学者;于是尽心儒术,成了一个史学家。史记以后,续作很多,

    但不是偏私,就是鄙俗;班彪加以整理补充,著了六十五篇后传。他详论

    史记的得失,大体确当不移。他的书似乎只有本纪和列传;世家是并在列传里。

    这部书没有流传下来,但他的儿子班固的汉书是用它作底本的。

    班固生在河西;那时班彪避乱在那里。班固有弟班超,妹班昭,后来都有功

    于汉书。他五岁时随父亲到那时的京师洛阳。九岁时能作文章,读诗赋。大

    概是十六岁罢,他入了洛阳的大学,博览群书。他治学不专守一家;只重大义,

    不沾沾在章句上。又善作辞赋。为人宽和容众,不以才能骄人。在大学里读了七

    年书,二十三岁上,父亲死了,他回到安陵去。明帝永平元年西元五八年,

    他二十八岁,开始改撰父亲的书。他觉得后传不够详的,自己专心精究,想

    完成一部大书。过了三年,有人上书给明帝,告他私自改作旧史。更有机会造谣,

    罪名可以很大。

    明帝当即诏令扶风郡逮捕班固,解到洛阳狱中,并调看到的稿子。他兄弟班

    超怕闹出大乱子,永平五年西元六二,带了全家赶到洛阳;他上书给明帝,

    陈明原委,请求召见。明帝果然召见,他陈明班固不敢私改旧史,只是续父所作。

    那时扶风郡也已将班固稿子送呈。明帝却很赏识那稿子,便命班固作校书郎,兰

    台令史,跟别的几个人同修世祖光武帝本纪。班家这时候很穷。班超也作了

    一名书记,帮助哥哥养家。后来班固等又述诸臣的事迹,作列传载记二十八篇奏

    上,这些后来都成了刘珍等撰的东观汉记的一部分,与汉书是无关的。

    明帝这时候才命班固续完前稿。永平七年西元,班固三十三岁,在

    兰台重行写他的大著。兰台是皇家藏书之处,他取精用弘,比家中自然更好。次

    年,班超也作了兰台令史。虽然在官不久,就从军去了,但一定给班固帮助很多。

    章帝即位,好辞赋,更赏识班固了。他因此得常到宫中读书,往往连日带夜的读

    下去。大概在建初七年西元八二,他的书才大致完成。那年他是五十一岁了。

    和帝永元元年西元,车骑将军窦宪出征匈奴,用他作中护军,参议军机

    大事。这一回匈奴大败,逃得不知去向。窦宪在出塞三千多里外的燕然山刻石纪

    功,教班固作铭。这是著名的大手笔。

    次年他回到京师,就作窦宪的秘书。当时窦宪威势极盛;班固倒没有仗窦家

    的势欺压人,但他的儿子和奴仆却都无法无天的。这就得罪了许多地面上的官儿

    ;他们都敢怒不敢言。有一回他的奴子虽喝醉了,在街上骂了洛阳令种兢,种兢

    气恨极了,但也只能记在心里。记元四年西元九二,窦宪阴谋弑和帝,事败,

    自杀。他的党羽,或诛死,或免官,班固先只免了官,种兢却饶不过他,逮捕了

    他,下在狱里。他已经六十一岁,受不得那种苦,便在狱里死了。和帝得知,很

    觉可惜,特地下诏申斥种兢。命他将主办的官员抵罪。班固死后,汉书的稿

    子很散乱。他的妹子班昭也是高才博学,嫁给曹世叔,世叔早死,她的节行并为

    人所重。当时称为曹大家。这时候她奉诏整理哥哥的书;并有高才郎官十人,从

    她研究这部书经学大师扶风马融,就在这十人里。书中的八表和天文志那时

    还未完成,她和马融的哥哥马续参考皇家藏书,将这些篇写定,这也是奉诏办的。

    汉书的名称从尚书来,是班固定的。他说唐、虞、三代当时都有记

    载,颂述功德;汉朝却到了第六代才有司马迁的史记。史记是通史,将

    汉朝皇帝的本纪放在尽后头,并且将尧的后裔和汉和秦、项放在相等的地位,这

    实在不足以推尊本朝。况史记只到武帝而止,也没有成段落似的。他所以断

    代述史,起于高祖,终于平帝时王莽之诛,共十二世,二百三十年,作纪、表、

    志、传凡百篇,称为汉书09。班固著汉书,虽然根据父亲的评论,

    修正了史记的缺失,但断代的主张,却是他的创见。他这样一面保存了文献,

    一面贯彻了发扬本朝的功德的趣旨。所以后来的正史都以他的书为范本,名称也

    多叫作“书”。他这个创见,影响是极大的,他的书所包举的,比史记更为

    广大;天地、鬼神、人事、政治、道德艺术、文章,尽在其中。

    书里没有世家一体,本于班彪后传。汉代封建制度,实际上已存在;无

    所谓侯国,也就无所谓世家,这一体的并入列传,也是自然之势。至于改“书”

    为“志”,只是避免与汉书的“书”字相重,无关得失。但增加了艺文志

    ,叙述古代学术源流,记载皇家藏书目录,所关却就大了。艺文志的底本

    是刘歆的七略,刘向、刘歆父子都曾奉诏校读皇家藏书;他们开始分别源流,

    编订目录10,使那些“中秘书”渐得流传于世,功劳是很大的。他们的原著

    都已不存,但艺文志还保留着刘歆七略的大部分。这是后来目录学家的

    宝典。原来秦火之后,直到成帝时,书籍才渐渐出现;成帝诏求遗书于天下,这

    些书便多聚在皇家,刘氏父子所以能有那样大的贡献,班固所以想到汉书里

    增立艺文志,都是时代使然。司马迁便没有这样好运气。

    史记成于一人之手,汉书成于四人之手。表、志由曹大家和马续补

    成;纪、传从昭帝至平帝有班彪的后传作底本。而从高祖至武帝,更多用

    史记的文字。这样一看,班固自己作的似乎太少。因此有人说他的书是“剽窃”

    而成11,算不得著作。但那时的著作权的观念还不甚分明,不以抄袭为嫌;

    而史书也不能凭虚别构。班固删润旧文,正是所谓“述而不作”。他删润的地方,

    却颇有别裁,决非率尔下笔。史书叙汉事,有阙略的,有隐晦的,经他润色,便

    变得详明,这是他的独到处。汉代“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他实在表

    彰得更为到家。书中收载别人整篇的文章甚多,有人因此说他是“浮华”之士

    12。这些文章大抵关系政治学术,多是经世有用之作。那时还没有文集,史

    书加以搜罗,不失保存文献之旨。至于收录辞赋,却是当时的风气和他个人的嗜

    好;不过从现在看来,这些也正是文学史料,不能抹煞的。

    班、马优劣论起于王充论衡。他说班氏父子“文义浃备,纪事详赡”,

    观者以为胜于史记13。王充论文,是主张“华实俱成”的1。汉代

    是个辞赋的时代,所谓“华”,便是辞赋化史记当时还用散行文字;到了

    汉书,便弘丽精整,多用排偶,句子也长了。这正是辞赋的影响。自此以后,

    直到唐代,一般文士,大多偏爱汉书,专门传习,史记的传习者却甚少,

    这反映着那时期崇尚骈文的风气。唐以后,散文渐成正统,大家才提倡起史记

    来;明归有光及清桐城派更力加推尊史记差不多要驾乎汉书之上了。

    这种优劣论起于二书散整不同,质文各异,其实是跟着时代的好尚而转变的。

    晋代张辅,独不好汉书。他说:“世人论司马迁,班固才的优劣,多以

    固为胜,但是司马迁叙三千年事,只五十万言,班固叙二百年事,却有八十万言。

    烦省相差如此之远,班固那里赶得上司马迁呢”15刘知几史通却以为

    “史记虽叙三千年史,详备的也只汉兴七十多年,前省后烦,未能折中;若

    教他作汉书恐怕比班固还要烦些”16。刘知几左袒班固,不无过甚其辞。

    平心而论,汉书确比史记繁些。史记是通史,虽然意在尊汉,不妨

    详近略远,但叙汉事倒底不能太详;司马迁是知道“折中”的。汉书断代为

    书,尽可充分利用史料,尽其颂述功德的职分;载事既多,文字自然繁了,这是

    一。汉书载别人的文字也比史记多,这是二。汉书文字趋向骈体,

    句子比散体长,这是三。这都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不足为汉书病。

    范晔后汉书。班固传赞说班固叙事“不激诡,不抑抗,赡而不秽,详而有体,

    使读之者亹亹而不厌”,这是不错的。

    宋代郑樵在通志总序里抨击班固,几乎说得他不值一钱。刘知几论通史

    不如断代,以为通史年月悠长,史料亡佚太多,所可采录的大都陈陈相因,难得

    新异。史记已不免此失;后世仿作,贪多务得,又加繁杂的毛病,简直教人

    懒得去看17。按他的说法,像鲁春秋等,怕也只能算是截取一个时代的

    一段儿,相当于史记的叙述汉呈;不是无首无尾,就是有首无尾。这都不如

    断代史的首尾一贯好。像汉书那样,所记的只是班固的近代,史料丰富,搜

    求不难。只需破费工夫,总可一新耳目,“使读之者亹亹而不厌”的18。郑

    樵的意见恰相反,他注重会通,以为历史是联贯的,要明白因革损益的轨迹,非

    会通不可。通史好在能见其全,能见其大。他称赞史记,说是“六经之后,

    惟有此作”。作说班固断汉为书,古今间隔,因革不明,失了会通之道,真只算

    是片段罢了19。其实通古和断代,各有短长,刘、郑都不免一偏之见。

    史、汉可以说是自各成家。史记“文直而事核”,汉书

    “文赡而事详”20。司马迁感慨多,微情妙旨,时在文字蹊径之外;汉书

    却一览之余,情词俱尽。但是就史论史,班固也许比较客观些,比较合体些。

    明茅坤说:“汉书以矩矱用”21,清章学诚说“班氏守绳墨”,“班氏

    体方用智”22,都是这个意思。晋傅玄评班固,“论国体则饰主阙而折忠臣,

    叙世教则贵取容而贱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