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穿越小说 > 经典常谈 > 第10节
    总在商、周之间。那不但有章节,并且成了篇,足以代表当时史的发展,就是

    叙述文的发展。而议论文也在这里面见了源头。卜辞是“辞”,尚书里大部

    分也是“辞”。这些都是官文书。

    记言、记事的辞之外,还有讼辞。打官司的时候,原被告的口供都做“辞”

    ;辞原是“讼”的意思02,是辩解的言语。这种辞关系两造的利害很大,两

    造都得用心陈说;审判官也得用心听,他得公平的听两面儿的。这种辞也兼有叙

    述和议论;两造自己办不了,可以请教讼师。这至少是周代的情形。春秋时候,

    列国交际频繁,外交的言语关系国体和国家的利害更大,不用说更需慎重了。这

    也称为“辞”,又称为“命”,又合称为“辞命”或“辞令”。郑子产便是个善

    于辞命的人。郑是个小国,他办外交,却能教大国折服,便靠他的辞命,他的辞

    引古为证,宛转而有理,他的态度却坚强不屈。孔子赞美他的辞,更赞美他的

    “慎辞”03孔子说当时郑国的辞命,子产先教裨谌创意起草,交给世叔审查,

    再教行人子羽修改,末了儿他再加润色0。他的确很慎重的。辞命得“顺”,

    就是宛转而有理;还得“文”,就是引古为证。孔子很注意辞命,他觉得这不是

    件易事,所以自己谦虚的说是办不了。但教学生却有这一科;他称赞宰我、子贡,

    擅长言语05,“言语”就是“辞命”。那时候言文似乎是合一的。辞多指说

    出的言语,命多指写出的言语;但也可以兼指。各国派使臣,有进只口头批示策

    略,有时预备下稿子让他带着走。这都是命。使臣受了命,到时候总还得随机应

    变,自己想说话;因为许多情形是没法预料的。当时言语,方言之外有“雅

    言”。“雅言”就是“夏言”,是当时的京话或官话。孔子讲学似乎就用雅言,

    不用鲁语06。卜、尚书和辞命,大概都是历代的雅言。讼辞也许不同些。

    雅言用的既多,所以每字都能写出,而写出的和说出的雅言,大体上是一致的。

    孔子说“辞”只要“达”就成07。辞是辞命,“达”是明白,辞多了像背书,

    少了说不明白,多少要恰如其分08。辞命的重要,代表议论文的发展。

    战国时代,游说之风大盛。游士立谈可以聚卿相,所以最重说辞。他们的说

    辞却不像春秋的辞命那样从容宛转了。他们铺张局势,滔滔不绝,真像背书似的

    ;他们的话,像天花乱坠,有时夸饰,有时诡曲,不问是非,只图激动人主的心。

    那时最重辩。墨子是第一个注意辩论方法的人,他主张“言必有三表”。“三表”

    是“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废发以为刑政,

    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09;便是三个标准。不地他究竟是个注重功利的

    人,不大喜欢文饰,“恐人怀其文,忘其用”,所以楚王说他“言多不辩”

    10。后来有了专以辩论为事的“辩者”,墨家这才更发展了他们的辩论

    方法,所谓墨经便成于那班墨家的手里。儒家的孟、荀也重辩,孟子说

    :“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11荀子也说:“君子必辩。”12这些

    都是游士的影响。但道家的老、庄,法家的韩非,却不重辩。老子里说: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13,“老学”所重的是自然。庄子里说“大辩

    不言”1,“庄学”所要的是神秘。韩非也注重功利,主张以法禁辩,说辩

    “生于上之不明”15。后来儒家作易。文言传,也道:“君子进德修业。

    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这不但是在暗暗的批评着游士

    好辩的风气,恐怕还在暗暗地批评着后来称为名家的“辩者”呢。文言传旧

    传是孔子所作,不足信;但这几句话和“辞达”论倒是合拍的。

    孔子开了私人讲学的风气,从此也便有了私家的著作。第一种私家著作是

    论语,却不是孔子自作而他的弟子们记的他的说话。诸子书大概多是弟子们及

    后学者所记,自作的极少。论语以记言为主,所记的多是很简单的。孔子主

    张“慎言”,痛恨“巧言”和“利口”;他向弟子们说话,大概是很质直的,弟

    子们体念他的意思,也只简单的记出,到了墨子和孟子,可就铺排得多。墨子

    大约也是弟子们所记。孟子据说是孟子晚年和他的弟子公孙丑,万章等编

    定的,可也是弟子们记言的体制,那时是个“好辩”的时代。墨子虽不好辩,却

    也脱不了时代影响。孟子本是个好辩的人。记言体制的恢张,也是自然的趋势。

    这种记言是直接的对话。由对话而发展为独白,便是“论”。初期的论,言意浑

    括,老子可为代表;后来的墨经,韩非子。储说的经,管子的

    经言,都是这体制。再进一步,便是恢张的论,庄子。齐物论等篇以及

    荀子、韩非子、管子的一部分,都是的。群经诸子书里常常夹

    着一些韵句,大概是为了强调。后世的文也偶尔有这种例子。中国的有韵文和无

    韵文的界限,是并不怎样严格的。

    还有一种“寓言”,藉着神话或历史故事来抒论。庄子多用神族,韩

    非子多用历史故事,庄子有些神仙家言韩非子是继承庄子的寓言

    而加以变化。战国游士的说辞也好用譬喻。譬喻成了风气,这开了后来辞赋的路,

    论是进步的体制,但还只以篇为单位,“书”的观念还没有。直到吕氏春秋,

    才成了第一部有系统的书16。这部书成于吕不韦的门客之手,有十二纪、八

    览、六论,共有三十多万字。十二代表十二月,八是卦数,六是秦代的圣数,这

    些数目是本书的间架,是外在的系统,并非逻辑的秩序,汉代刘安主编淮南子

    ,才按照逻辑的秩序,结构就严密多了。自从有了私家著作,学术日渐平民化。

    著作越过越多,流传也越过越广。“雅言”便成了凝定的文体了。后世大体采用,

    言文渐渐分离。战国末,“雅言”之外,原还有齐语、楚语两种有势力的方言

    17。但是齐语只在春秋公羊传里留下一些,楚语只在屈原“辞”里留下

    几个助词如“羌”、“些”等,这些都让“雅言”压倒了。

    伴随着议论文的发展,记事文也有了长足的进步。这里春秋左氏传是一

    座里程碑。在前有分国记言的国语,左传从它里面取材很多。那是铺排

    的记言,一面以尚书为范本,一面让当时记言体的、恢张的趋势推动着,成

    了这部书。其中自然免不了记事的文字;左传便从这里出发,将那恢张的趋

    势表现在记事文里。那时游士的说辞也有人分国记载,也是铺排的记言,后来成

    为战国策那部书。左传是说明春秋的,是中国第一部编年史。它最

    长于战争的记载,它能够将千头万绪的战事叙得层次分明,它的描写理旬栩栩如

    生。它的记言也异曲同工,不过不算独创罢了。它可还算不得一部有自己系统的

    书;它的顺序是依着春秋的。春秋的编年并不是自觉的系统,而且“断

    如复断”,也不成一部“书”。

    汉代司马迁的史记才是第一部有自己的系统的史书。他创造了“纪传”

    的体制。他的书包括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共五十多万

    字。十二是十二月,是地支,十是天干,八是卦数,三十取老子“三十辐共

    一毂”的意思,表示那些“辅弼股肱之臣”,“忠信行道以奉主上”18;七

    十表示人寿之大齐,因为列传是记载人物的。这也是用数目哲学作系统,并非逻

    辑的秩序,和吕氏春秋一样。这部书“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以

    剪裁与组织见长。但是它的文字最大的贡献,还在描写人物。左氏只是描写事,

    司马迁进一步描写人;定人更需要精细的观察和选择,比较的更难些。班彪论

    史记“善叙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19,这是说司马迁行

    文委曲自然。他写人也是如此。他又往往即事寓情,低徊不尽,他的悲愤的襟怀,

    常流露在字里行间。明代茅坤称他“出风入骚”20是不错的。

    汉武帝时候,盛行辞赋;后世说“楚辞汉赋”,真的,汉代简直可以说是赋

    的时代,所有的作家几乎都是赋的作家。赋既有这样压倒的势力,一切的文体,

    自然都受它的影响。赋的特色是铺张、排偶、用典故。西汉记事记言,都还用散

    行的文字,语意大抵简明;东汉就在散行里夹排偶,汉、魏之际,排偶更甚。西

    汉的赋,虽用排偶,却还重自然,并不力求工整,东汉到魏,越来越工整,典故

    也越用越多。西汉普通文字,句子很短,最短有两个字的。东汉的句子,便长起

    来了,最短的是四个字;魏代更长,往往用上四下六或上六下四的两句以完一意。

    所谓“骈文”或“骈体”,便这样开始发展。骈体出于辞赋,夹带着不少的抒情

    的成分;而句读整齐,对偶工丽,可以悦目,声调和谐,又可悦耳,也都助人情

    韵。困皮能够投人所好,成功了不废体制。

    梁昭明太子在文选里第一次提出“文”的标准,可以说是骈体发展的指

    路牌。他不选经、子、史,也不选“辞”。经太尊,不可选,史“褒贬是非,纪

    别异同”,不算“文”;子“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辞”是子史的支

    流,也都不算“文”。他所选的只是“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之作。“事”

    是“事类”,就是典故:“翰藻”兼指典故和譬喻。典故用得好的,譬喻用得好

    的,他才选在他的书里。这种作品好像各种乐器,“并为入耳之娱”;好像各种

    绣衣,“俱为悦目之玩”。这是“文”,和经、子、史及“辞”的作用不同,性

    质自异。后来梁元帝又说:“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文者,惟须绮

    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21这就说,用典入,有对偶、

    谐声调的抒情作品才叫作“文”呢。这种“文”大体上专指诗赋和骈体而言;但

    应用的骈体如章奏等,却不算里在里头。汉代本已称诗赋为“文”,而以“文辞”

    或“文章”称记言、记事之作。骈体原也是些记言、记事之作,这时候却被提出

    一部分来,与诗赋并列在“文”的尊称之下,真是“附庸蔚为大国”了。

    这时有两种新文体的发展。一是佛典的翻译,一是群经义疏。佛典翻译从前

    不是太直,便是太华;太直的不好懂,太华的简直是魏、晋人讲老、庄之学的文

    字,不见新义。这些译笔都不能作到“达”的地步。东晋时候,后秦主姚兴聘龟

    滋僧鸠摩罗什为国师,主持译事。他兼通华语及西域语,所译诸书,一面曲从华

    语,一面不失本旨。他的译笔可也不完全华化,往往有“天然西域之语趣”22

    ;他介绍的的“西域之语趣”是华语所能容纳的,所以觉得“天然”。新文体这

    样成立在他的手里。但他的翻译虽能“达”,却还不能尽“信”;他对原文是不

    太忠实的。到了唐代的玄奘,更求精确,才能“信”、“达”兼尽,集佛典翻译

    的大成。这种新文体一面增扩了国语的词汇,也增扩了国语的句式。词汇的增扩,

    影响最大而易见,如现在口语里还用着的“因果”、“忏悔”、“刹那”等词,

    便都是佛典的译语。句式的增扩,直接的影响比较小些,但像文言里常用的“所

    以者何”、“何以故”等也都是佛典的译语。另一面,这种文体是“组织的,解

    剖的”23。这直接影响了佛教徒的注疏和“科分”之学2。间接影响了

    一般解经和讲学的人。

    演释古人的话的有“故”、“解”、“传”、“注”等。用故事来说明或补

    充原文,叫作“故”。演释原来辞意,叫作“解”。但后来解释字句,也叫做

    “故”或“解”的各种意义。如春秋左氏传补充故事,兼阐明春秋辞意。

    公羊传、穀梁传只阐明春秋辞意用的是问答式的记言。易传

    推演卦爻辞的意旨,也是铺排的记言。诗毛氏传解释字句,并给每篇诗作

    小序,阐明辞意。“注”原只解释字句,但后来也有推演辞意、补充故事的。用

    故事来说明或补充原文,以及一般的解释辞意、大抵明白易晓。春秋三传和

    诗毛氏传阐明辞意,地是断章取义,甚至断句取义,所以支离破碎,无中生

    有。注字句的本不该有大出入,但因对于辞意的见解不同,却取字义,也有各别

    的标准。注辞意的出入更大。像王弼注周易,实在是发挥老、庄的哲学象注

    庄子,更是藉了庄子发挥他自己的哲学。南北朝人作群经“义疏”,一

    面便是王弼等人的影响,一面也是翻译文体的间接影响。这称为“义疏”之学。

    汉、晋人作群经的注,注文简括,时代久了,有些便不容易通晓。南北朝人

    给这些注作解释,也是补充材料,或推演辞意。“义疏”便是这个。无论补充或

    推演,都得先解剖文义;这种解剖必然的比注文解剖经文更精细一层。这种精细

    的克制不算是破坏的解剖,似乎是佛典翻译的影响。就中推演辞意的有些也只发

    挥老、庄之学,虽然也是无中生有,却能自成片段,便比汉人的支离破碎进步。

    这是王弼等人的衣钵,也是魏、晋以来哲学发展的表现。这是又一种新文体的分

    化。到了唐修五经正义,削去玄谈,力求切实,只以疏明注义为重。解剖字

    句的工夫,至此而极详。宋人所谓“注疏”的文体,便成立在这时代。后来清代

    的精详的考证文,就是从这里变化出来的。

    不过佛典只是佛典,义疏只是义疏,当时没有人将这些当作“文”的。“文”

    只用来称“沈思翰藻”的作品。但“觉思翰藻”的“文”渐渐有人嫌“浮”“艳”

    了。“浮”是不直说,不简截说的意思。“艳”正是隋代李谔上文帝书中所

    指斥的:“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那时北周的苏

    绰是首先提倡复古的人,李谔等纷纷响应。但是他们都没有找到路子,死板的模

    仿古人到底是行不通的。唐初,陈子昂提倡改革文体,和者尚少。到了中叶,才

    有一班人“宪章六艺,能探古人述作之旨”25。而元结,独孤及、梁肃最著。

    他们作文,主于教化,力避排偶,辞取朴拙。但教化的观念,广科学家难以动众,

    而关于文体,他们不曾积极宣扬,因此未成宗派。开宗派的是韩愈。

    韩愈,邓州南阳今河南南阳人。唐宪宗时,他作刑部侍郎,因谏迎佛骨

    被贬;后来官至吏部侍郎,所以称为韩吏部。他很称赞陈子昂、元结复古的功劳,

    又曾请教过梁肃,独孤及。他的脾气很坏。但提携后进,最是热肠。当时人不愿

    为师,以避标榜之名;他却不在乎,大收其弟子。他可不愿作章句师,他说师是

    “传道,授业,解惑”的26。他实是以文辞为教的创始者。他所谓“传道”,

    便是传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的道;所谓“解惑”,便是排

    斥佛、老。他是以继承孟子自命的;他排佛、老,正和孔子距杨墨一样。当时佛、

    老的势力极大,人孔子公然排斥,而且因此触犯了皇帝27。这自然足以惊动

    一世。他并没有传了什么新的道,却指示了道统,给宋儒开了先路。他的重要贡

    献,还在他所提倡的“古文”上。

    他说他作文取法尚书、春秋、左传、周易、诗经以及

    庄子、楚辞、史记、扬雄、司马相如等。文先所不收的经、子、

    史,他都排进“文”里去。这是一个大改革、大解放。他这样建立起文统来。但

    他并不死板的复古,而以变古为复古。他说:“惟古于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

    贼”28,又说:“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29;人阳在创造新语。

    他力求以散行的句子换去排偶的句子。句逗总弄得参参差差的。但他有他的标准,

    那就是“气”。他说:“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30:“气”就

    是然的语气,也就是自然的音节。他还不能跳出那定体“雅言”的圈子而采用当

    时的白话;但有意的将白话的自然音节引到言语时去,他是第一个人。在这一点

    上,所谓“古文”也是不“古”的;不过他提出“语气流畅”气盛这个标准,

    却给后进指点了一条明路。他的弟子本就不少,再加上私塾的,都往这条路上走,

    文体于是乎大变。这实在是新体的“古文”,宋代又称为“散文”算成立在

    他的手里。

    柳宗元与韩愈,宋代并称,他们是好朋友。柳作文取法书、诗、

    礼、春秋、易,以及穀梁、孟、荀、庄、老、

    国语、离骚、史记,也将经、子史排在“文”里,和韩的文统大同

    小异。但他不敢为师,“摧陷廓清”的劳绩,比韩差得多。他的学问见解,却在

    韩之上,并不墨守儒言。他的文深幽精洁,最工游记:他创造了描写景物的新语。

    韩愈的门下有难、易两派。爱易派主张新而不失自然,李翱是代表;受难派主张

    新就不妨奇怪,皇甫湜是代表。当是爱难派的流传盛些。他们矫枉过正,语艰意

    奥,扭曲了自然的语气,自然的音节,僻涩诡异,不易读诵。所以唐末宋初,骈

    体文又回光反照了一下。雕琢的骈体文和僻涩的古文先后盘踞着宋初的文坛。直

    到欧阳修出来,才又回到韩愈与李翱,走上平正通达的古文路。

    韩愈抗颜为人师而提倡古文,形势比较难;欧阳修居高位而提倡古文,形势

    比较容易,明代所称唐宋八大家31,韩、柳之外,六家都是宋人。欧阳修为

    首,以下是曾巩、王安石、苏洵和他的儿子苏轼、苏辙。曾巩、苏轼是欧阳修的

    门生,别的三个也都是他提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