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诸世记 > 第六章 父亲
    “……他们不是至高无上的神的追随者,神最高贵的追随者是在他(她)神域光芒照耀下的神族精灵,而遥远的神用自己思想的银色光辉塑造了一种独一无二的灵魂,他(她)称它为,通灵族类,从此,神不再寂寞……”

    合上古老的羊皮纸卷轴,费拉顿族长轻轻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望着他这间昏暗肃穆的圣堂,他是一个已经年近六旬的中年男子,却依旧有着完美无缺的相貌,岁月似乎只是为他增添了气度非凡的威严而没有带走一丝一毫年轻时的俊美,在他那双依旧银光璀璨的眼睛里,没有了年轻族人跃跃欲试的轻盈,换作了仿佛能够洞悉一切的锐利,时间似乎将这个几乎代表了幽界最高智慧的男子所有的睿思都沉淀为他银色眼睛里那种深邃的闪动,在这个昏暗的空间里,这种闪动就是唯一的光源。

    苍老的里因长老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圣堂因为建在地下而永远昏暗,小小的一扇开在穹顶上的天窗里透过几线天光,那些整块石头镶嵌的墙壁和地板都在这微弱的光线和久已浸润的昏暗之中透出一种隐忍的光亮,在粗大的石柱四周,磨得裎亮的硬木案几上堆满了羊皮纸卷和更为古老的竹木简,墙壁上倚着数不清的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石碑,有一整面墙角下都堆满了在微弱光线下明暗不一的石头,费拉顿族长就站在一个案几前,手里捧着一卷羊皮卷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这间屋子。

    通灵族类有许多分支,大部分生活在幽界,传说中还有一支是天界的精灵,然而,只有他们这一支才可以被称作通灵师,甚至,因为通灵师令人惊叹的能力,所有其他分支的通灵族类都不再敢称自己是他们的同族,在三界中,通灵师几乎就是唯一的真正的通灵族类。甚至在只有神族精灵可以留驻的神域里都会留有一名通灵师,当他或者她死去的时候,神使会亲自到幽界来,将最优秀的一名通灵师请到神域去接替上一位的职位。在三界中,除了神族精灵,通灵师是唯一可以留在神域的族类。

    里因长老的到来打断了族长的沉思,费拉顿抬起头,望着族里现在辈分最高的长老,说:“长老,我有个问题。”

    里因长老是族长五个儿子的老师,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年纪,他的头发已经不再有璀璨的光泽,呈现出半透明的暗色,同样颜色的浓茂胡子几乎垂到腰间,遮挡了他曾经年轻俊美的脸庞,现在的这张沧桑的老人的脸庞却依旧充满了庄严的美感,而那双明亮的银色眼睛和挺直的鼻子则直接存留了年轻时的所有俊美。至少在这一点,创世神偏爱这个族类,不论男女老幼,他都给了他们超凡绝伦的完美相貌。

    里因长老只是宽容地点了点头,在整个三界里,也许只有他知道,看似无所不知的通灵族长其实也一直被某些问题困扰着,多年以来,他沉陷其中,无法自拔。

    “我们不是神的追随者,”费拉顿族长接着说,“那么我们是什么?”

    他凝视着手中古老的卷轴,又说:“所有浮灵都只使用一种语言,为什么只有我们拥有另一种属于自己的文字?”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天界和冥界的居民都有着各种各样的语言,为什么幽界的浮灵却只使用一种语言,而这种语言又是如此的简陋不堪呢?”

    里因长老只是沉默着,而族长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问完这些问题,只是对自己摇了摇头,然后重新抬起头来,注视着里因,说:“长老,除了关心我的问题,你来找我还有其他的事么?”

    里因长老知道哪些问题是需要他回答的,他这才开口,说:“你的大儿子回来了,带来了令人惊讶的消息。”

    族长不为所动地问:“是什么?”

    里因长老回答:“他见到了阿什亚。”

    族长依旧不动声色地说:“然后呢?”

    里因长老说:“他被新浅沼族人带走了,因为他杀死了七个沃尼克族人。”

    说完这句话,他看到族长拿着羊皮纸卷轴的手蓦地握紧了,刹那之后,这双修长有力的手就又松开了,然后族长十分平静地说:“我们走吧。”

    他们离开这间昏暗的圣堂,走过通往地上的石头阶梯,那些石头都因为长年累月地被柔软的皮质靴底和长袍下摆踩踏拂拭而泛着柔和的光亮,族长和长老走上长长的石阶,石阶尽头是一间长方形的大厅,不像地下室由暗青的石块建造,这间厅堂用灰白的三角型石块建造,墙壁和地面都形成了规则的图案,石阶对面的一面墙壁雕有一整幅巨大的壁画,墙壁尽头建成半圆柱,形成了一道拱门,通往壁画后的神殿正殿,族长在椅子上坐下来,里因长老穿过拱门,招了招手,一直等在正殿的塞格蒙德走了过来,进入这个后殿,走到他的父亲面前。

    作为费拉顿族长的长子,塞格蒙德在各个方面都显示出了足以继承衣钵的优秀品质,在这时,他的脸上是和他的父亲脸上一模一样的平静。

    “发生了什么事?”费拉顿问,“新浅沼人的事情办完了?”

    几天前,塞格蒙德应新浅沼人的请求去和他们一起帮助沃尼克族人寻找走失的族人,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他们的意料。

    尽管清楚他的父亲已经知道了发生的事情,但塞格蒙德并不为费拉顿族长若无其事的口气惊讶,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对于阿什亚的事情,这位父亲就一直是这种态度。

    “阿什亚回来了,”他说,“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杀了那些沃尼克族人。”

    里因长老的目光蓦地一闪,对于一个通灵师,杀人是仅次于背叛女神的罪恶,是不可饶恕的罪恶。在他们的族史中,从没有一个人犯过这样的大罪。

    族长却依旧平静,他望着他的儿子,说:“为什么是他杀了他们?”

    塞格蒙德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因为那些沃尼克族人是死于失魂咒……”

    这句话说完,里因长老和族长同时抬起了头,费拉顿族长的眼睛里骤然一闪。

    失魂咒法是只有通灵师才能使用的法术,这就是说,一定是通灵师杀死了他们。

    “如果不是阿什亚,”塞格蒙德无奈地说,“那么,是我们中的谁做了这件事情呢?”

    费拉顿族长心里十分清楚,除了去帮助新浅沼人的塞格蒙德和三位应邀去破译古老文献的长老,这段时间里,所有的族人都没有出去。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他一个人?”

    “有两个妖灵和他在一起,”塞格蒙德回答,“但他们是在那天早上刚刚找到他的。”

    费拉顿又沉默了一会儿,说:“他说了什么?”

    塞格蒙德注视着他的父亲,回答:“他说他是无辜的。”

    听到这句话,族长和长老对视了一眼,然后费拉顿族长转向他的儿子,问:“那么,你相信他么?”

    塞格蒙德想了想,说:“我相信证据。”

    “可是,”父亲说,“被指控的罪人是你的弟弟啊。”

    “他也是您的儿子。”塞格蒙德回答,把这句问话里所有隐藏的含义都原封不动地推回给了他的父亲。

    族长注视着他的长子镇静的脸庞,站了起来,穿过拱门,离开了这间后殿,走进了明亮的正殿。

    塞格蒙德在他身后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看着里因长老,很久之后,才说:“越长大,我就越不明白父亲究竟在想些什么。”

    作为他的老师,里因长老却没有回答他的学生这个疑问。

    “塞格蒙德,”他说,“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真的明白别人的想法。”

    族长的长子抬起头,很想再说一句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

    “很好,塞格蒙德,”他的老师看着他的沉默,说,“完全正确。”

    费拉顿族长走出神殿,他的族人们世代居住在这个山谷里,这里四面环山,一条平静的小河从神殿前流过,它是唯一把他们和外面的世界联系起来的通道。虽然并非与世隔绝,然而要到达这里也并不容易,通灵师们就住在这个隐秘的薄雾笼罩的山谷,像所有最普通的浮灵一样耕种,同时,代代传承地研习那些最奇妙的知识。

    费拉顿族长站在神殿外宽阔的露天大厅里,望着在河边嬉戏的孩子,靠在自家屋檐下读书的年轻人和不远处农田里劳作的人们,不知道这种宁静是否应该被打破,又情不自禁地希望能够永远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就在这时,他发觉他的儿子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

    “塞格蒙德,”族长说,“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我一回来就直接去找里因长老了。”塞格蒙德说。

    “好,”费拉顿族长说,“我们下午出发。”

    说完这句话,他就走下了台阶,结束了这场谈话。

    孩子们在外面好奇地围住塞格蒙德骑回来的蓝色的度环鸟,度环鸟温驯地在他们的环绕下安静地走动,用漆黑的闪亮的眼睛望着这些有着晶莹头发和银色眼睛的漂亮的孩子们,许多孩子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奇异的大鸟,他们慢慢接近它,发现它如此友善,他们试探地轻轻抚摸它,这只大鸟没有一丝不快,它很快就成为孩子们争相宠爱的对象,也成为这一天里让幼小的通灵师们最为快乐的一件事情。

    对于通灵师,快乐似乎总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少,随着他们越来越聪明,他们生活中的乐趣也越来越少。

    在自己家的院子里,费拉顿族长看到他的妻子正站在番红花树下剪枝,她依旧有着优雅得无以复加的身姿,在微风中落下来的淡红的花瓣飘落在她四周,在这时,她几乎就和他四十年前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一样美,他看着她,从心底庆幸阿什亚不是她的儿子。

    就在这时,传来令人心碎的歌声,若有若无的哼唱,细弱婉转,回荡在空气中,宛如一个执着的想要打动所有心灵的虔诚的歌手。

    听到这歌声,他的妻子停了下来,默默地站着,然后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丈夫,她咬着嘴唇,说:“这是个错误,费拉顿……”

    族长沉默了片刻,回答:“是的,是个错误,永远不能成为正确,”他顿了顿,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说,“但是,也永远不会成为罪恶。”

    他的妻子转过头去,不再说话,默默地继续刚才的工作。

    那歌声响起的时候,大人们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片刻之后,他们才继续刚才的工作,而孩子们则马上向神殿跑去,每个人都虔诚地在神龛前跪下飞快地念完一串祈祷的话语才又跑出去。而此时,已经没有人再注意这种歌声了。

    塞格蒙德走回正殿后的后殿,里因长老背对着他,向着神龛虔诚地躬着身子,那种哀婉得动人心弦的歌声断断续续地飘进来,塞格蒙德可以听到里因长老轻微的祈祷,他静静地等待他的老师念完祷词,然后长老深深叹了口气,转过身来。

    “你真的在意,是么,长老?”塞格蒙德说。

    里因长老看了他一眼,反问:“你真的不在意,是么?”

    塞格蒙德沉默了片刻,然后带着复杂的心情说:“我不知道,长老。”

    他的老师又转过身去,说:“你有可贵的品质,塞格蒙德,你不说谎。”

    塞格蒙德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而里因长老也并不想再听他说,他屏息静气地轻声念着咒语,然后他的双手渐渐发亮,他睁开眼睛,伸出右手,神龛前一只深褐色的瓶子里洁白的细沙流水般向他的手掌中流过来,里因长老向后退了一步,扬起右手,细纱随着他的手在半空中划过闪亮的弧线,变换着复杂的轨迹,空中闪烁着它们银亮的细碎光芒,组成奇妙而美丽的图案,里因长老专注地看着这些变化,塞格蒙德也凝视着空中闪亮的弧线,很久之后,细纱才落回神龛前的乌木案几上,形成了一个一环扣着一环的同心圆图案,然后神龛上方挂着的紫黑色神石“啪嗒”一声落在了圆心。

    里因长老蓦地收回手,注视着这个图案。塞格蒙德走上前来,里因长老刚才在做一个占卜,他猜想这跟他们下午的出行有关,他走到长老身旁,望着案几上的图案,望着闪烁着幽暗光泽的紫黑色的神石,疑惑地看着沉默的长老。

    里因长老却抬起手一挥,神石腾空而起,重新回到神龛上方的挂钩上,细沙也在一闪之后消失了,他转身离开了神龛。

    “长老……”塞格蒙德说。

    里因长老摆了摆手打断他,说:“没有答案,塞格蒙德……”

    “你想知道什么,长老?”塞格蒙德问。

    里因长老看着他,说:“我想知道是谁犯下了凶杀案。”

    “没有答案?”塞格蒙德目光一闪,说,“你想要证明他的清白,是么,长老?”

    里因长老用淡漠的声音说:“我不想证明什么,证据不该由我来寻找,塞格蒙德,我不想提醒你他是谁。”

    塞格蒙德平静地说:“他是我的弟弟,长老,我知道。”

    这种平静的语调里却有着暗藏的什么,里因长老不由得转过身来,仔细望着他最出色的学生,想要从他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而塞格蒙德银色的眼睛里除了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任何东西。

    里因长老在这时觉得不想去思考族长的长子需要什么,期盼什么或者害怕什么,也并不想仔细去挖掘这双眼睛的平静背后有着什么波涛起伏,他只是叹了口气,从塞格蒙德身旁走了过去,走出了这个没有天光照耀的房间。

    外面的歌声又在意料不到的时候戛然而止,似乎每个人都因为它的停止而松了口气。

    塞格蒙德望着他的老师离去的背影,再一次在心里觉得,尽管几乎从未给过阿什亚象样的夸奖,然而,在他的五个学生里,里因长老却给了阿什亚更多的关注。

    下午,费拉顿族长和他的长子出发前往新浅沼人的领地,族人们把这仅仅看作一次普通的出行,尽管,通灵族的族长已经很久没有离开他们世代居住的这个山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