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诸世记 > 第八章 伤痕
    新浅沼人几乎都见过这个作为嫌疑犯的年轻的通灵师,一些沃尼克族的人没有见过阿什亚,而他离开幽界也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尽管这时间并不长,然而当阿什亚走进屋子的时候,甚至连他的父亲都暗暗地吃了一惊。

    尽管已经洗去了脸上的尘埃,尽管有着同样的银色眼睛和晶莹头发,然而在这间一尘不染的屋子里,他仍旧显得令人惊讶地落拓而又潦倒。他的衣服是粗糙的冥界麻布,在艰苦的旅行中已经变得肮脏破旧,他的靴子是劣质的假皮,遍布划痕,满是尘灰。

    他作为嫌犯在众目睽睽中站在大厅的中央,而他的父亲和兄长却衣饰整洁,气度非凡地坐在他的面前。

    一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费拉顿族长沉默地望着他几乎面目全非的儿子,在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

    而他的小儿子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只有这种平静,仍旧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没有人说话,所有的沃尼克族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阿什亚,然后弗勒尔族长冷笑了一声,说:“这就是您的儿子?”

    在幽界里,没有人见过任何一个通灵师是这种样子。

    费拉顿族长看着阿什亚,说:“你好,儿子。”

    阿什亚抬起头,回答:“您好,父亲。”

    这对父子之间最初的问候平淡冷漠得令所有人都暗暗惊讶。

    没错,阿什亚在心里想,这就是他的父亲,一年的时间没有在这位父亲身上产生任何痕迹,他望着他的目光依旧平静冷淡,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亲近的表情,他没有把他看作一个犯了罪的罪人,却也没有把他看作一个亲人,甚至也不是把他看作族里的其他年轻人,对于他最小的儿子,这位父亲始终给予的就只是这样一种疏远的冷淡。

    令人心寒的陌生。

    没有寒暄,也没有关怀,这句问候之后,费拉顿族长就转向了拜侬老人,说:“我想知道事情的经过。”

    拜侬老人点了点头,招了招手,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一个新浅沼人走上前来,说:“那天早上,我们出发沿着汉汀山北麓走,经过半山温泉,快要进入冬青树林的时候,转过一个山口,就看到了沃尼克族人的尸体,这位通灵师就蹲在一具尸体旁,还有两个妖灵站在树林边上。我们看到的就是这样。”

    三位族长互相看了一眼,然后费拉顿族长转向阿什亚:“这是事实么?”

    “是。”阿什亚回答。

    费拉顿族长点了点头,然后向那个新浅沼人做了个继续的手势。

    “然后,”新浅沼人接着说,“我们请塞格蒙德先生到前面来,他认出了这位通灵师就是他的弟弟,而且,他们都承认这些沃尼克人是不久前刚刚被通灵师杀死的,并且,这位通灵师拿不出任何证明自己与此无关的证据。”

    费拉顿族长又转向阿什亚,问:“这是事实么?”

    阿什亚说:“是。”

    弗勒尔族长冷冷地笑了一声。

    “阿什亚,”费拉顿族长沉声说,“戒律第二条是什么!”

    阿什亚在心里叹了口气,回答:“戒杀。”

    在通灵师所遵从的戒律里,杀人罪被排列在仅次于背弃女神罪的第二位。

    “为什么?”弗勒尔族长冷冷地盯着阿什亚,“我们的族人因为什么冒犯了你?”

    所有的沃尼克族人都瞪着他。

    “不是我,”阿什亚平静地说,“我没有杀他们。”

    几个年轻的沃尼克族人冲动地站了起来,弗勒尔族长抬起手阻止了他们,沉声问:“那么你在那里做什么?是谁杀了他们?”

    “我只是路过那里,”阿什亚说,“我离开幽界已经一年了,刚刚从冥界回来,我没有理由杀任何人。”

    这句话说完,屋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

    他亲口证实了一个在幽界流传已久的传言,在过去的一年里,人们都在传说通灵族里有一位通灵师被驱逐出了幽界。

    “是你,”弗勒尔族长盯着他,说,“原来你就是那个被放逐者,”她说着转向费拉顿族长,“如果他不是因为品行不端而被驱逐,那么是为了什么?”

    费拉顿族长看了看他的小儿子,温和地说:“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弗勒尔族长。”

    在幽界,除了通灵师们,没有人知道费拉顿族长的小儿子并非出自他的妻子。

    “那么,”弗勒尔族长冷冷地说,“请您告诉我,是您族里的谁杀了我们的族人?”

    这句问话非常切中要害,塞格蒙德无奈地看了看他的父亲,费拉顿族长研究似地望着阿什亚。

    “或者,”弗勒尔族长对阿什亚说,“请你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

    阿什亚平静地说:“我没有证据,但我说的都是事实。”

    他用一种十分坦诚的态度说这句话,然而这种坦诚却更使得他的平静显得高高在上,这激怒了年轻的沃尼克人。

    “你以为你是通灵师,我们就都是傻瓜吗?”一个沃尼克人蓦地站起来,气恼地说。

    他的年轻同伴们的怒火马上升腾起来,一个人冲动地抓住了阿什亚的衣襟,一个新浅沼人上前一步伸手一挡,沃尼克人没有松手,破旧的衣服在这力量之下“哧”的一声被撕裂,蓦地,那个沃尼克人呆住了,来阻拦的新浅沼人也呆住了。

    整个屋子的人都惊讶得愣住了。

    在这些震惊的目光里,片刻之后,阿什亚才意识到应该遮掩,然而他的反应已经迟了一步,他迅速地抬起手,才发现遮掩已经无济于事,他只好放下胳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所有人都已经看到了他身体上触目惊心的伤痕。

    在他原本光洁的乳白色的胸膛上,遍布着数不清的丑陋的条状伤痕,让每个人都可以想象到它们曾经有着怎样鲜血淋漓的历史,现在,这些伤痕使得这个浮灵本该美丽无瑕的身体体无完肤,只有一种可能,这是粗砺的鞭子造成的伤痕,他曾经被人鞭打过,而在幽界,即使对牲畜,浮灵们也几乎不曾使用过这样的暴力。

    居然有人这样残酷而不留情面地鞭打过通灵师!

    然后人们就发现在这些数不清的伤痕之中,最为触目惊心的是他锁骨两端的两个赤红的不规则圆形的深深的伤痕,不同于其他伤痕,它们就像是永远不可能再长好,像是已经深入皮肉,轻轻一触就又会皮开肉绽,鲜血横流,在光滑洁白的皮肤上,这两个伤痕面目狰狞,令人不忍卒睹。

    站在人们面前的这个年轻的通灵师有着完美的面孔,而在这副面孔之下,是极其丑陋的伤痕累累的身体,尽管仍旧拥有美好的形态,这副躯体却是如此的满目创痍,美与丑以最激烈的方式纠缠在一起同时呈现在人们面前,此时,房间里静得只剩下呼吸的声音。

    在看到阿什亚锁骨下的伤痕的时候,塞格蒙德大吃一惊,他蓦地转身看他的父亲,他们都清楚的知道这个伤痕意味着什么,在费拉顿族长古井无波的银色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一缕一闪既逝的惊恸。

    拜侬老人猛地站了起来,迅速地走到阿什亚身边,惊讶地看着他锁骨下的伤痕,又怀疑地打量着阿什亚,然后,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声音说:“恕我直言,这两个伤口……只有冥界的奴隶锁勾才能造成这样的伤口!”

    塞格蒙德忍不住皱起了眉,不要想瞒过所有人,不是只有通灵师才懂得冥界的规矩。

    阿什亚默默地掩上了衣襟,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

    所有人再次被惊呆,他居然没有否认!

    一个通灵师居然默认了自己曾经做过奴隶,冥界妖灵的奴隶!

    “你做过奴隶!”一个年轻的沃尼克人睁大了双眼叫道,然后激动地转向他的族人,又转向大厅里所有人,大叫道,“他居然做过奴隶!一个通灵师!他早就不再是通灵师了!要我们相信他?相信一个自甘堕落的家伙?”

    大厅里马上就被纷杂的议论声淹没,这个沃尼克人指着阿什亚胸前的伤痕,大声说:“看啊!这就是他已经堕落的明证!”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在阿什亚胸前的伤痕上,年轻的通灵师在这些目光中笔直而僵硬地站着,咬紧了牙,倔强地保持了他的平静。

    “费拉顿族长!”弗勒尔族长站了起来,大声说,“这就是您的儿子么?这也是经过您的同意的,这也是您族里‘自己的事’,一个甘愿做奴隶的通灵师?!”

    在她琥珀色水润的眼睛里此时充满了愤怒和困惑。

    费拉顿族长没有回答,塞格蒙德这时一步跨到他的弟弟面前,银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可怕的光芒,他沉声说:“阿什亚,你真的做了妖灵的奴隶?”

    所有人像是都在等待着这个问题和它的答案,阿什亚沉静地望着他的长兄,回答:“是。”

    “阿什亚!”塞格蒙德骤然提高了声音,大厅里所有议论蓦地停止,塞格蒙德明显的愤怒让所有人的心里都感觉一凛。

    一向冷静的通灵师在这时居然几乎无法克制自己的怒气。

    “你怎么能!”塞格蒙德厉声说,“你怎么竟然能够堕落到出卖你自己的地步?你是一个通灵师!就算你离开了幽界,你也仍旧是一个通灵族的浮灵!”

    所有人都知道,对于一个通灵师,没有比尊严更加重要的事情。

    阿什亚却只是沉默地站着,既不辩解也不否认。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仿佛可以感觉到灼热的目光落到皮肤上的时候那种灼痛的感觉,阿什亚这时下意识地望向他的父亲,然后在接触到父亲深邃目光的那一瞬间就匆匆地垂下头去,闭上了眼睛。

    费拉顿族长看到他的小儿子下意识地这匆匆一瞥之间的脆弱,这种未及收敛的脆弱让他的心里微微一动,他在这一瞬间像是突然发现他也是他的儿子,就像高贵庄重的塞格蒙德一样,这个遍体鳞伤,落拓潦倒的受难者也是他的儿子。

    他亲手将他送往冥界,然后,又亲眼目睹他带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和被反复践踏的尊严归来。

    目睹他再一次孤独地站在罪与罚的危险边缘,就如同他还是当年那个孩子,就如同当年一样的无依无靠。

    不只是身体,这位父亲想到,对于他的儿子,伤痕累累的决不仅仅是身体,那一瞥之间的脆弱的悲伤,是来自于在深渊中挣扎的灵魂,而那颗心,早已习惯了将这颗悲伤的灵魂牢牢地禁锢在心底的最深处。

    现在,这个年轻的浮灵就像他多年以来一直做到的一样,仿佛即使所有苦难都已加诸于身,他肯让别人看到的,也永远都是无法窥破的平静。

    他在这一点上,倔强地保存着他的尊严,也许是唯一仅剩的尊严。

    人们这时似乎刚刚从获悉一个通灵师居然做了妖灵的奴隶的巨大震惊中清醒过来,沃尼克族人反而平静下来,新浅沼人严肃的脸上充满茫然的困惑,这显然是相当令他们难以理解的一件事,承认并维护通灵师不可亵渎的尊严是幽界里绵延已久的规则,而这规则,居然被一个通灵师自己以一种最不可思议的方式打破了。

    弗勒尔族长第一个开口说道:“我不管你在冥界做了什么,我只要你为自己在幽界所做的事情负责!”

    她的声音里已经失去了在最初的时候仍旧努力保存着的最后一点尊重。

    在幽界里,当一个通灵师不再是通灵师的时候,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阿什亚再一次平静地对她说:“不是我,我只是碰巧遇到了他们。”

    所有人都似乎惊讶与于他到现在还能够保持的从容的镇静。

    “年轻人!”拜侬老人沉声说,“我奉劝你实话实说!”

    “阿什亚,”费拉顿族长这时终于开口说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塞格蒙德不解地望着这张居然依旧平静的脸,就仿佛他根本没有看到阿什亚身上的那些伤痕。

    阿什亚抬起头望着他的父亲,这一次他没有闪避,直接地注视着那双深不见底的银色眼睛,说:“是某个通灵师杀死了他们,但不是我,到了现在,父亲,没有什么是我不敢承认的。”

    费拉顿族长审视地看着他,这句话使他疑惑,这句话里有着他的小儿子从前从不具备的粗放不羁。

    “阿什亚!”塞格蒙德却被这句话里的满不在乎激怒,他沉着脸说,“既然你承认是通灵师杀的他们,你必须拿出这与你无关的证据!”

    阿什亚吸了口气,说:“我没有证据,如果一定要有人为此负责,而我又是唯一的嫌疑人,只要事情平息,我不介意由我来负责,但是,事实就是事实,我说了,不是我做的。”

    “那么你凭什么负责!”塞格蒙德厉声说,“你难道不知道违反这条戒律要付出什么代价么?”

    沃尼克人和新浅沼人都安静地听着,不需要别人再提出要求,通灵族本身的戒律已经足够严格了。

    “永久废除能力,”阿什亚平静地回答,“离开幽界,终生不得返回,当然,”他说着,居然看了看弗勒尔族长,“这是在被害者的族人同意不处死他的前提之下。”

    他说完之后,整个大厅一片沉默,这条戒律公正严格得足以和新浅沼人所能够想到的最恰当的解决方法相比。

    弗勒尔族长冷冷地一笑,说:“这倒很公平,费拉顿族长。”

    “如果大家都同意,我们可以照办,”费拉顿族长居然淡淡地说,然后看着阿什亚,“当然,如果你也同意的话。”

    阿什亚吐了口气,没有说话。

    这是一副荒唐的场景,父亲和兄长就这样熟视无睹地看着儿子和兄弟走向罪恶的耻辱柱,而他们所做的居然只是充当公正的执行人。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起了一阵喧哗,许多新浅沼人的声音嘈杂地响起来,在这其中,响起一个用着尚不流利的幽界语言的漫不在乎的声音:“我管里面在做什么,门开着就是让人进的,再说,不管什么门,进门去正好是我最擅长的本领……”

    大厅里的所有人都惊讶地向门口望去。

    只有阿什亚垂下了头,忍不住极淡地微笑了一下。

    居然才来,他想,不过,还好,来得并不太晚,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