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周仲安拖进了秦府。
秦太傅笔直的端坐在正堂中,厉声道:“周仲安,老夫今日叫你,你可明白何事?”
周仲安推开我,作揖道:“小侄不知。”
“你昼夜宿于雀金园,与那些纨绔子弟一般不知廉耻纠缠一个南蛮女子,把我秦家的脸面都丢尽了,你还有脸说不知?”
周仲安肃容道:“小侄姓周,大人姓秦。这姓周的如何丢得了姓秦的脸,小侄倒要讨教大人。”
秦太傅大怒:“混帐东西!周罗喉远在镇江,不能亲自管教你。老夫代替他管教!”他手边黑黝黝的木头大概就是家法,当即举起向周仲安劈头抽来。
周仲安大约从未吃过这种苦头,他挨了两记,大叫起来:“大人要管教儿子,自去找秦彝的晦气。周家的儿子自有亲老子教训,不劳大人操心。”
秦太傅更怒:“你敢顶嘴,老夫今天就打死你这个畜生!”他一脚向周仲安身上猛踹下去,我暗叫声不好,飞快跨前一步,横抱着周仲安,闪到屋脚。秦太傅步伐不减,他反身又是一脚,直奔周仲安的前心。我退无可退,又不敢还手,只好运气于左胳膊,硬接了他一脚,一时痛得我以为自己胳膊断了。
正在此时,一个美貌夫人匆忙从内室走出,柔声道:“老爷请暂息雷霆之怒,听妾身一言。”
她这么温温柔柔的一说,倒让正堂里几个男人惭愧起来,秦太傅更是长吁一声道:“夫人请讲。”
原来出来的是秦夫人。她转向周仲安和我道:“安儿,爱之深,责之切。你饱读诗书,当明其理。”
这短短几句话,让周仲安面红过耳,适才的倔强之色消失无踪。他拨开我的胳膊,整整衣服,深鞠两躬:“三姨,姨父,侄儿错了。”
秦太傅面色稍有和缓,正待开口,秦夫人已经对他轻轻摆摆手,又道:“安儿,你表妹有言,你听仔细了。她说,仲安表哥看似多情,实则无情。难得有人让他倾心一场,就由他去吧。”
周仲安立在当地,脸色或红或白,站了好一会儿,忽地对秦太傅再鞠三躬:“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小珠子也。不孝侄告辞了。”
秦太傅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身影,猛地把茶杯掷得粉碎:“我秦家虎女焉许犬儿!”拂袖离堂。不过眨眼功夫正堂内只剩下秦夫人与我两人,秦夫人微微叹息一声,跌坐在椅子上,半晌不语。
我呆站了一会儿,忽觉胳膊疼痛不已,这才醒悟是刚才挡秦太傅那一脚所致。我想卷起袖子看看,又觉得不太礼貌。秦夫人已经道:“孩子,你过来。”
我走到她跟前,她帮我卷起袖子:“让我看看,天哪,老爷下脚真狠心。”她抬头看我时,眼中含泪:“对不起。”我从小到大,从未遇见如此温柔慈祥的夫人,她的眼泪分明是痛惜我的伤口,我感动,差点落下泪来。她一面叫人送药过来,一面对我道:“刚才亏得你救了安儿一命。唉,老爷发起火来,早忘记了安儿不是彝儿,怎能随意加之拳脚。孩子,你叫罗艺是吧。”
“是,夫人。”
“听说你爹娘早早就走了,你和安儿、彝儿都是朋友,如果不嫌弃,就常常到这里走动,把这里当自己家吧。”
我连连点头。秦夫人揉揉自己太阳穴,道:“这秦周联姻看来只能作罢了,我心里也乱得没了主意。”
我道:“夫人,周仲安迟早会后悔的。”
秦夫人摇摇头:“你不明白。小珠子这孩子年纪不大,却天生有些左性。她如今说出由他去三个字,便是安儿回头,也是拉不回她的心了。”她帮我轻轻上药,似怕碰疼了我。“她在后园,你去看看她,远儿也在那里。”
我并不是很开心。虽然我一直希望胜过周仲安,但那是光明正大的。周仲安如此作为,我猜阿蕊心中也很难过。
花园里传来一阵琴声,原来阿蕊正和谢悠远合奏一首长歌。两人相距不过三步,各自盘腿拨弄琴弦,阿蕊拨出的音色甚高,谢悠远的琴声却极低。琴声或高或低,让我想起幼时看突厥女人和男人一起跳舞,那突厥女子头上的头饰不断晃动,叮叮当当响动。两个人时而试探,时而分开——琴声渐渐合二为一,越来越低沉。我忽地看见阿蕊一滴眼泪滴在琴弦上。我忍不住问:“秦小姐,你怎么啦?”
她抬头看着我,眼神有些凄婉,慢慢才恢复过来道:“我每次弹这首曲子,弹到‘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就忍不住落泪。”
谢悠远倾身道:“这不过是传说,你千万不要倾注太深。”
阿蕊又叹了口气:“女儿家总当自己千宠万爱,其实人生在世,有得一个人疼爱,已是绝大的福分了。这刘兰芝好端端的和焦仲卿拆开,两人魂魄化为连理枝,朝夕相伴,到底意难平。”
我看阿蕊落泪,虽不明白她是因歌难过还是因周伤怀,只想博她一笑。便道:“不如我为你们唱首歌吧,是我在老家时候听别人唱的。”
两人惊讶,然后一起道:“请唱!”
我清了清嗓子,大声吼道:“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好歌啊好歌!”谢悠远击掌赞叹:“虽然直白,自有一种豪迈之情!”
阿蕊也微微一笑。我见她愁容尽扫,更加鼓舞,又唱起另一首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天苍苍啊,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阿蕊的眼睛更加发亮,她看着我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罗艺,这样的景致你亲眼见过吗?““见过啊!”我赶紧道:“不但见过,我还见过突厥人套野马。那时节,草地上万马奔腾,突厥男儿挥舞长鞭,啪啪的在空中响着。那些溪水,转眼间就被马匹踏平。啊,那种感觉,真的,我真的说不出来。”
阿蕊悠然道:“不知今生有无机会见到这样的情景。”
我有些激动:“可以啊。如果北上,北上就可以看见。”
谢悠远笑了笑:“你又开玩笑了。谁会和你北上?”
我没有吭声,忽地想起另一首歌: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鼻子一酸,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当年爹爹带我离开幽州之时,爹爹再也没有想到他从此以后不能还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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