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和长公主深谈之后的第二天,他早晨到了演武院的时候才得知教授们都被皇帝请进宫里了。丘余自然也在其中,无所事事所以他打算去找吴一道。自从怡亲王谋逆那天之后,方解还没见到过这个身份越发显得深不可测的散金候。若不是皇帝提起,方解真没想到货通天下行居然会是皇帝的产业,而一直被称为大隋首富的散金候只不过是个高级打工的。
正是早晨好时光,空气清凉的连肺里都觉着那么舒服。方解并不急着离开演武院,因为他打算中午到散金候府蹭饭吃。去的太早的话,万一话题聊完了就不好再停留了。
如此的小家子气,他也太没拿自己这一等乡子的身份当回事了。
方解路过食堂的时候买了一包花生米,又买了卤肉和一壶老酒。其实到现在方解也还不知道,藏里那个苍老的杂役竟然有着惊天动地的背景。他只知道在怡亲王府里,有一位神秘的强者忽然降临,只一招就擒住了清乐山一气观的萧真人。
因为皇帝在谋划一件江湖盛事,所以老人的身份还没有急着揭开。他打算在宣布怡亲王罪状的当天,再将老者的身份公布于众。大隋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个人或是一件事来提升士气了。
虽然皇帝并不打算将西北战败的事昭告天下,但百姓们不知道,不等于官员们也能假装不知道。
一个武林神话的复出,对于大隋来说就如同打入了一支强心针。
也正是因为如此,老者的身份现在还处于保密时期。那日在怡亲王府里的人虽然不少,但没人知道老者竟然会是一百多年前就已经名震天下的万剑堂大堂主万星辰。这个武林神话已经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太久了,谁也不会想到会是他靠一己之力将怡亲王和萧真人擒住。
方解也不知道,他只是以为那个擒住萧真人的老者,是皇帝隐藏的实力。当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他还感慨怪不得皇帝对怡亲王造反的事竟然没什么担忧。连萧真人都不是对手的老变态,在万军之中杀一个怡亲王也不是什么难事。就算怡亲王控制了大局又如何?被人取了项上人头还不是一场黄粱梦。
方解也没有太多的震撼,他认为皇帝身边有这样的变态高手并不是什么让人难以接受的事。
他之所以经常给藏的那个老杂役送些花生米,是因为每次见到他方解就想起自己前世的爷爷。那是一种很自然的亲近感,很难描述。
方解也不是神仙,不是生而知之的人,自然猜不到藏的杂役才是真正的演武院院长,才是演武院能成为天下名气最大的几处地方之一的根本缘由。就算他看过天龙八部,也不会将演武院的藏和少林寺的藏经楼扯上关系,更不会将那个无名老僧和老杂役扯上关系。
走进藏的时候,那个老人果然还坐在他习惯坐着的位置上。手支着下颌眯着眼睛正在打盹,脑袋一晃一晃的,看起来透着一股老人特有的慵懒。
方解将花生米和卤肉放在桌子上,拉了一把椅子在老人对面坐下来。似乎睡的迷迷糊糊的老人抽了抽鼻子,闭着眼就伸手摸了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
方解笑了笑,将酒壶放在老人面前:“只见您喝茶,倒是不曾见过您喝酒。”
老人睁开眼看了看,然后坐直了身子伸了个懒腰:“年轻时候倒是能喝些,越老越扛不住酒的辛辣。茶好,柔和,对身体也好。不过我还是偶尔会喝一点酒,当然喝不了多少……就当是回味过往。”
方解点了点头:“回忆过往的时候,喝茶好像不怎么对路。”
他将匕首擦干净,将卤肉且成小块放在老人面前:“我有时候就在想,到我也跟您这样大的年纪之后,我会不会也偏爱喝茶而不爱喝酒了。然后在某个有着极美夕阳的黄昏,拿起酒杯喝上那么一点儿,回想着年轻时候的轻狂放肆。”
“这话说的好,酸而不臭。”
老人笑了笑,捏了一小块肉丢进嘴里:“不过你要想到我这个年纪,有点难……可真要到了我这个年纪之后你才发现,越是回忆就越难受,哪里有你说的那么惬意。因为许多我认为很重要的可以记住一辈子的事,早就已经模糊了。按理说我应该无欲无求才对,可前几天我出了趟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许的担心……”
“担心什么?”
方解问。
“担心自己这么老了,万一走到半路到不了目的地就死了怎么办?我都已经这样老了,走路对我来说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如果走着走着,累的走不动了坐下就再也站不起来岂不可惜?一边走我一边想,一边想就一边怕,到最后终于扛不住心里的惧怕。”
“然后您就回来了?”
“然后我就花钱坐上了穿城马车。”
老人似乎很得意自己的回答,嘿嘿的笑了笑,露出那几个残存的牙齿。
方解一直以为老人的牙齿应该还完好才对,不然怎么会那么爱吃花生米。所以看到老人嘴里那遥遥相望的几颗牙齿后忍不住愣了一下,有些诧异。
老人看出方解的心思,笑了笑道:“觉得我都没几颗牙了却偏喜欢吃花生,有些矫情?”
“不是矫情……”
方解想了想后说道:“是不服老不服输?到了您这个年纪,依然还有一颗充满了斗志的心,对岁月的不屈,时刻保持着顽强向上的心态,令人敬佩!”
老人白了他一眼:“放屁,哪里有那么多听起来很美的道理,我没几颗牙了还在吃花生,仅仅是因为我爱吃。”
……
……
方解讪讪的笑了笑,捏起一颗花生丢进嘴里。老人只喝了一口酒就没再动那个酒壶,方解拿起来灌了一口后长长的舒了口气:“我以前不喜欢喝酒,总觉得喝酒会误事。酒是一种让人脑子不清醒的东西,喝多了没有一点好处。”
老人将卤肉推给方解,然后捏着花生往嘴里塞:“你这芝麻大的年纪竟然这么多感慨,活的太累了些……我只喝了一口酒,是因为我太老了,喝酒伤身。我只吃了一口肉,也是因为我太老了,肉生痰。花生不错……”
方解笑着接口道:“能解饿能解闷,还嘎嘣脆。”
老人忍不住笑了起来,眯着眼睛打量了方解一眼之后问道:“我很好奇,你这样的小家伙,是怎么能有今天这个地位的。听说已经封了爵位?还有个五品游骑将军的散职?不错不错,有些人一辈子也不能攀爬到的高度,你只用了一年多些就爬到了。”
方解摇了摇头:“运气吧。”
“运气自何处来?”
老人问。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所以方解沉默了很久后摇了摇头:“不知道。”
老人笑道:“你连运气自何处来都不知道,怎么能将所有的成功都归结于运气?”
“可是到了现在,我觉得除了用运气来解释之外,再也没有更合适的理由……我看着您就觉得亲切,所以也不顾忌什么……”
方解叹了口气道:“我从出生到现在,似乎很多事都没有握在自己的手里。有时候我觉得成功是因为自己的努力,可是到了后来才发现竟是如被人安排好了一样。而如果不是被人安排好了,那么只能归结于运气。”
老人摇了摇头:“谁都觉得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尤其是年少的时候。等到年岁大了之后,有了太多挫折经验反而会认为这一生所有事冥冥都已注定。无论怎么拼争也不过镜花水月,还不如顺其自然的好。这是一种转变,有人称之为成熟,但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一种被动的接受。”
他看了方解一眼,眼神里有些方解不明白的深意:“如果你认为自己的所有事都仿佛被别人安排好,那么为什么不去探察,谁能干涉自己的命运?”
听到这句话,方解心里没来由的一紧:“前辈,你是不是……”
“什么都不是。”
老人抿了一口茶,将嘴里终于嚼碎了的花生米咽下去:“你是不是想问我是不是看穿了什么?我又不是神仙,看你一眼就知道前世今生。”
“我不信。”
方解摇了摇头:“您纵然不是神仙,也必然是前辈高人。”
“我不高”
老人摇了摇头:“还没有你高。”
方解道:“身高不是高。”
老人笑道:“我听说你有句话说的很好,叫做脚上一寸便是天。这话若是你说的,那么就可以理解为身高就是高。”
方解苦笑道:“前辈,别玩我了。”
老人哈哈大笑,再次剥了一颗花生丢进嘴里:“你觉得自己一切都被人安排好,这不正是对运气之说的否定吗?一个普通人的生活怎么可能会有别人染指,只有不凡之人才会有不凡际遇。”
“听说你要去西南了?”
老人问。
“是”
方解点头。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认真的说道:“去一趟也无妨,福祸不论,没准能让你解开一丝疑惑。我不是神仙,但活的够久了,有些事一眼便能看穿。人太老就成了精,不是妖但总会有些妖异之处。你就当我神神叨叨好了,侥幸蒙准了一二句,你再来谢我。”
“前辈……”
方解犹豫了很久,忍不住问道:“那日我吐血昏倒,血中有许多毒物……”
老人摆了摆手阻止方解问下去:“些许脏东西而已,弄出来其实比撒泡尿使的劲也大不了几分。”
听到这句话方解终于释然,他早就怀疑那天的忽然晕倒和别人有关系。一开始他以为是丘余,但后来又被否定。今天这老人若不是自己透露出一些不凡之处,方解还想不到他身上。
老人从怀里取出一个薄薄的册子,递给方解道:“见你最初一直在看万剑堂剑录,那杂七杂八的东西看的再多也没用。我这有本能使拉屎顺畅撒尿不黄的书,你看不看?”
方解将那薄薄的册子接过来,见封面上并没有名字。他翻开来看了一眼,发现上面画的是一个笔法精致纤毫毕现的裸-体女子。
“前辈,这是?”
老人瞄了一眼,随即大窘:“呃……拿错了。”
他从怀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本更薄的书册:“这个才是,那一本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