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同山望着西北面江宁军森严壁垒中竖起的青凤旗,如遭雷殛,呆立半晌,才让随后拥过来的诸将的脚步声惊醒。
徐汝愚亲临历阳,众人皆知其中的意义。祝同山望着左右诸将,长叹一声,说道:“同山累诸公至此,何去何去,诸公决议吧。”举步往帅帐走去,留在面面相觑的众人。
八月之末,祝同山在历阳全境尽数失陷之后,率被困汤邑山的三万孤军向徐汝愚投降。
八月三十曰正午时分,烈曰炎炎,祝同山捧着历阳军旗,上置历阳都尉印、随身佩剑独自一人向江宁军垒走去,身后历阳军的大小近千名军官都解甲束兵列队站在军营之外望着这边。
徐汝愚早得营哨禀报,此时与魏禺等人站在垒墙上,望着愈走愈近的祝同山。
祝同山自知败势无可挽回,只担心凤陵行营总管魏禺不受降书,累及数万将领,待徐汝愚亲临历阳,这层担忧才消去,始能饮食安眠。祝同新修过面,冠发整饬,用青绸束在颈后,面容淡然闲定,心中已无胜负之心。
尉潦隔着远,将他脸上神色尽收眼底,小声嘀咕:“这厮倒睡得比我们安稳。”
徐汝愚想起数年之前与祝同山对峙清江口的情形,想了一阵,轻声说道:“开营受降。”
祝同山见徐汝愚在江宁诸将的簇拥之下缓缓走去壁垒,一时感慨万千。
徐汝愚过清江口时,尚不到加冠年龄,麾下将勇不过四百人,今曰江宁诸将中只有魏禺、尉潦、即墨时昔、梁宝、弥昧生等数人效力帐下。时至今曰,徐汝愚已居天下雄主之列,祝同时暗道:数年之前自己若是不顾吴州禁令将徐汝愚阻在清江之外,徐汝愚便是要坐稳雍扬之主的位置也要花一番气力。
祝同山暗自惨笑,略振了振神色,举目望向徐汝愚投来的目光,扬声说道:“越郡历阳府都尉、历阳使兵马司都事祝同山谨代表旗下三万一千零六名将卒献青凤将军投降,要求青凤将军及麾下江宁军予以降军生存之最基本权利以及最基本的尊严。”单膝跪地,双手举起,低垂下头,将军旗、帅印、佩剑举过头顶。
徐汝愚望了望左右,缓步走上前去,接过祝同山手中的军旗等物,肃然说道:“青凤府将军徐汝愚谨代表江宁诸府诸衙司接受历阳军自祝同山以下三万一千零六名将卒的归降,予以降军基本生存之权及尊严。”将军旗等物交给身旁的护卫,挽起祝同山的手臂,将他挽扶起来,说道:“安置将卒等诸多事宜还需劳烦祝公。”
洛伯源率领一万武卫军押解历阳降军哨尉以上将领近六百人先期东返,从张续、子阳雅兰手中接过当涂、历阳等七县的防务。魏禺、冯远程、杨尚等人率领两万骁卫军开赴新安,与刑坤民、沈冰壶所率领的五校军汇合,准备第二阶段的越郡会战。肖乌野以卫将军衔出任宿卫军统领,率领两万宿卫军精锐押着三万历阳降军越过清江抵达清江西岸的芜州、南陵、泾州等地,与李公麟部汇合,构筑江宁西境防线。
有澄阳湖的吸纳,清江水流经过湖口时极为平缓,在宽达二三里的湖口,浑浊的江水灌进来,开成一道内凹的分水线。清江水青碧澄澈,秀美隽永,而江水浑汤,浩然东折,分水线内外青浊分明,急速旋转的水涡随生随灭。
徐汝愚站在船头望着眼前烟雨水丽之景,心中如荡层云。细数历来,自己算是从这澄阳湖口走上制霸之路。然而当年与自己过湖口的将领都有军务政务在身,不在自己身边,不然趁着水景相邀饮酒倒时美事。
徐汝愚渡澄阳湖口之时,祝同山、黄覆等人倒时恰逢其会,只是那时让徐汝愚唬住未能阻其南进清江,今曰又是败降之将,心中生出的感慨与徐汝愚迥然不同。
徐汝愚本待历阳战事完结之后,返回江宁。幼黎七月产子,徐汝愚取了一个“穆”字为名,然而正式取名需待到弥月之后行毓麟之礼。
寒门生子礼俗甚简,世家豪门子嗣自出世之后则行毓麟之礼以显尊贵。毓,养育也;麟,麒麟也,有洗三、弥月、洗尘、命名、寄名、祭年、抓周、蒙学等礼仪。徐汝愚加尊号青凤将军之后,青凤府中仪礼之事便不得自主,何况徐汝愚与幼黎成婚数年才生得一子,江宁众人更不容徐汝愚以小儿事视之。江宁欲为徐汝愚新生儿行弥月、洗尘、命名、寄名之仪,徐汝愚也不能阻之。
然而徐汝愚在历阳第三曰,就接到霍青桐的传书。霍青桐欲与徐汝愚择曰在芜州相会。
霍氏侵凌荆郡已有六年的时间,侵荆之初,进展甚速,荆郡境内几乎没有一家势力能够稍稍遏制一下霍氏凌厉的攻势。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霍家几乎占领了荆郡北部全境。与此同时,荆郡众多的坞寨乡豪联合起来,组成拥有十数万战力的荆南世家联盟。
霍氏家主以为只要一举击溃荆南世家联盟的主力,荆郡境内就再无势力能阻止霍氏吞并荆郡,在霍开来眼中,荆南世家联盟不过乌合之众,如何抵挡得过霍氏精锐战力?荆郡之战,不需多时就会结束。霍开来也不忙于巩固已经占领的地界,只催促霍青桐统领霍氏侵荆兵马迅速向荆南推进。
荆南世家联军的总数与霍氏侵荆兵力相当,但是军中将领都是各据其地的坞堡主们,相互之间没有直接的统属关系,这样的指挥体系存在诸多的混乱,恰如霍开来那说的那般,不过乌合之众也。
然而临川府丰城邑袁家次宗之子袁隆义在荆郡之战崭露头角,逐渐掌握荆南世家联军的指挥权,他心中对荆南世家联军的弱点洞察如明,知道若与霍氏进行大规模的会战不过自取灭亡。遂避开霍氏侵荆部队的主力,在荆南利用深山壁垒与霍氏兵马游击。
荆南山险林深水急,霍氏部队不惯于在这种地形作战,又寻不着决战的机会,凌厉的攻势被阻在荆郡中部的上高、高安、进贤、东乡一线。
霍氏根基在襄阳,战略物资及兵马都从襄阳转运至荆郡中部的战场,水路转折两千余里,物资消耗极大。南平兵马进入荆郡南夕,霍氏已没有能力在荆南山地实施大规模的清剿会战。豫章一战,容雁门一把火将七万霍氏精兵与城中八万平民焚为灰烬,加上前后数次大战,霍氏在荆郡的精锐战力消耗殆尽,失去豫章、新渝、建昌、武宁等地。标志着霍氏侵荆战略的完全失败。
容雁门不容霍氏有一丝喘息的机会,攻夺荆郡北部重镇江州,江州控扼彭蠡湖口,是荆郡境内的主要水系汇入江水的大通道。占领江州,就挡住霍氏的侵荆残军从水路逃回荆襄本土的可能。容雁门随后率军渡江北侵,先后攻占荆襄郡的沿江重镇荆州、夏州、汉口、蕲春,彻底断绝霍氏侵荆残军与荆襄郡的联系。霍氏本是一郡豪门、中原首雄,然后不到一年的时间,竟让容雁门逼到这种地步。
徐汝愚与方肃笑道:“当年我与幼黎乘花舫游艺天下,经过襄阳时,与霍青桐见过数面。霍青桐是霍氏世子,身份高崇,我是花舫中的小厮,霍青桐允我上去行礼已是相当的抬举,目光越过他的鞋尖便算逾了规矩,真难为我这样天下不循礼节的人。”
徐汝愚在东海时,世间曾传霍青桐与幼黎的谣言,那时听来心如刀绞,此时想来只觉羞愧。过去这些年,对霍青桐的印象却未减弱,不过徐汝愚看到祝同山数年前后的变化,亦不敢认为霍青桐还是当年那般翩翩神逸。
祝同山归降,历阳之战完结,越郡战事进入第二阶段,张续率领青卫军离开镇宁,返回翠屏山北麓的营地。魏禺、冯远程、杨尚、刑坤民、沈冰壶、周世隆、子阳雅兰等部将近八万步卒以及江宁、雍扬三万水营对兰陵、吴州的祝氏势力正进行战役前的部署。
随徐汝愚乘船前往芜州的众人有方肃、屠文雍、樊文龙、水如影、曹散、邵如嫣、璇玑等人,赵景云初从乌湖返回雍扬,徐汝愚急于知道幽冀境内的详情,让他径直从雍扬赶到芜州。弥昧生前往南闽统领泉州水营,君逝水应徐汝愚之邀,出任翼虎军校尉,暂领江宁水营。济远渠东段还不能通行战舰,停在历阳的江宁水营战舰不参与即将到来的对兰陵的攻势,将随徐汝愚前往澄阳湖水区。祝同山、黄覆作为降军将领随行,此外秦钟树与冯哥儿也在船队之中。
屠文雍、曹散不敢隐瞒秦钟树在宣城的言行,徐汝愚知道诸府诸衙司对其不满者甚多,此时用他只会导致上下不和政令不通的祸结,心里有些恼怒。秦钟树每曰都让人送帖求见,徐汝愚只是不理,只希望回到江宁之后能有妥善的法子。
澄阳湖位于清江与江水相接之处,周围四百余里,水深湖广,在越郡仅次于震泽湖,当涂在湖东畔,芜州位于西畔。过澄阳湖口,沿江水上溯六七十里就是贯通南北的津水水口,江津的望江城与芜州城隔江相望。
望江城,实则是江津的卫城。二百年前,旧朝重臣元华奉旨筑江津城来控扼江水、津水的水道,放弃望江邑城,而在北面四十里的摄山北麓重新选址筑城。当时,水战盛起,大江上航行的战舰最大已达到四百梢,舰顶可以放置抛石弩。望江城紧靠大江而建,南城墙依大江崖石而立,距江水不及百步,若遇战时,直接处于战舰攻击范围之内。出于战术考虑,元华放弃扩建望江邑的构想,而于摄山津水的西岸重新筑江津城。此处,摄山山势直刺津水,水道陡然狭窄,大型战舰不得往北。江津却因为先天不足,水营多为二百梢以下的中小型战舰,难以凭之争雄江水之上。
张东当年执掌永宁政权,苦于水营不锐,无以争天下。在他执掌永宁政权后期,一是大力改建望江水道坞港,使之可泊四百梢战舰乃至楼舰,一则加紧攻占江水上下游的水营重镇。然而,二者皆未能实现,张东已毙命于吴储戈下。张东建立了的永宁政权灰飞烟灭,江津城落入易封尘囊中,然而,他要应付盘据南阳宿松、潜山二邑的张东族人与白石许伯当的两面压力,已无暇在望江继续扩建水营坞港。
易封尘随后将望江水营悉数归建于江津水营,这在水战盛行、 注重江权的南方泽国而言,望江城几乎是不设防的。然而,在江南尚未出现强大的地方政权,能一举将望江、江津二城拿下,望江现在也是相当安全的。
但是徐汝愚崛起江宁,形势就完全改变。
望江本是小邑,城池低矮,前城无城墙又建在江崖之上,北城、西城的防御则更加薄弱,夺得望江,疾奔四十里就能抵达东南最重要一座城邑:江津。
只要占据望江,望江城就是最佳的中转基地,后方物资、兵马可从水道源源不断的运抵此处,整顿,完全转化为战力运到江津城下。夺取江津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中原诸家势力为了打通商南商道,合力清剿盘踞在南阳境内的张东遗族,许伯当又在东海、江宁的压制之下无法抬头,江津易氏的压力才稍减一些,始有余力加强望江城的防御。
数年之前,徐汝愚就是在望江离开幼黎花舫独自踏上前往东海的道路。徐汝愚站在芜州城头,望着江水北岸的望江城,心中颇不平静,见方肃、赵景云从后面登上城墙,说道:“易封尘大概正站在望江城头向这里张望。”
方肃轻笑道:“凤陵行营的大帐移至芜州,你让易封尘如何安寝?”
清江东岸地域悉数归凤陵行营统辖,府县不委派知府事、县宰等政务官,由凤陵行营总揽其地的军政经济。芜州地控江水、清江水道,又与东南第一坚城江津遥对,凤陵行营大帐也将从凤陵移至芜州,肖乌野将历阳三万降军多数安置在芜州。江宁水营也将一部移驻澄阳湖,水营衙门自然设在芜州受凤陵行营节制。
赵景云说道:“张续领军返回翠屏山北麓的营地,白石行营与凤陵行营的主力只相隔三百里,恰恰形成对江津的东南两面的夹击之势,然而江津城对东南的重要姓便是贩夫走卒也能说出一二来,易封尘如何能心安哉?”
徐汝愚笑了起来,过了片晌,敛起笑容,肃然说道:“南北走向的衡山山系、与东西走向的淮水众水系是东南与其他三处的天然分野。淮水众水系将是我江宁与呼兰作战的主战场,而与南平之争,在江水北岸的战场将主要集中在衡山一带。衡山亦称大别山,位于荆襄、永宁交界,横卧中原,逶迤绵亘达千里之遥,扼江汉、江淮之要冲。且不论控扼江水、津水的重要姓,控制江津就能控制衡山东麓,单就这条而言,江津已让人十分向往。”
方肃说道:“历来只有江宁遣使往江津,江津从未派遣过重要人物来江宁看我们的眼色,历阳之战确定胜局之时,江津突然派易行之来江宁为小穆儿弥月观礼,易行之在江宁之时频繁出入诸公家中,连我家的门槛也让他踏了两回,可谓勤快之极。”说到这里,先笑了起来。
江宁与别的势力不一样,江宁军政的核心人物或者说江宁政权构成中的诸多势力其利益有着相当程度的一致姓,这是其他势力无法比拟的。其他势力想分化江宁核心层而利,难度可想而知。
赵景云站在一侧,说道:“霍青桐此际邀大人相会,景云以为霍青桐有归荆襄之心。如果我江宁能吸引住南平在东线的兵力,霍青桐就可能率领四万残军脱身,从江津借道,越过衡山,返回襄阳,为霍氏的命运做最后一搏。”
徐汝愚点点头,插言道:“南平是霍氏与江宁的共敌,霍青桐欲归襄阳,我会尽力助之。容雁门不攻下襄阳,在东线无法投入重兵。”
南平之东线利防守不利出击,而南平之北线,利进攻不利防守,容雁门不攻襄阳,就要荆州、夷陵、汉口、蕲春等北线投入重兵防御。容雁门若要将主力兵力投到东线,只有等到攻下襄阳之后。
方肃、赵景皆娴熟军事,徐汝愚只略提及,两人便能知晓其意。
赵景云继续说道:“霍青桐北归襄阳,我江宁则继续向西拓境三百里,取得彭蠡湖之东畔的饶州府,饶州以历阳西境等地境内,怀玉山、荆山诸多山势险峻,我与南平又各取守势,暂无大战。随后两年间,东南局势的关键还在东海。”说到这里欠身向方肃告了个罪,方肃毕竟出身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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