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夯土城墙,饱受风雨岁月的侵蚀,犹如一张老迈不堪的脸。
斑驳的城门比这张脸更显苍老,一旦推动起来,就发出吱吱呀呀的惨叫声,那门框晃动着,不知几时它就会寿终正寝。
杨帆抬头看了看立在城墙上的士兵,城墙上的野草茁壮地成长着,站得比城头的士兵还要精神。
随后,杨帆的目光缓缓降下,落到万国俊的身上。
一手导演了剑南、黔中、岭南等地血案,并因此逼反三地归附部落的万国俊笑吟吟地站在城下,满面春风。
一见杨帆伫马停下,万国俊便缓步走上前来,高高拱手,和颜悦色地道:“杨郎中,一路辛苦啦。本官迎接来迟,万祈莫怪啊,哈哈……”
杨帆翻身下马,拱手笑道:“下官往姚州去,往蛮州去,都未蒙迎接,倒是连连遇险,屡屡被人当成贼人,差点葬送性命。不意到了潘州,却蒙万中丞暨潘州各位官员郑重相迎,实在是意外的很。”
万国俊好象没有听出他的讽刺意味,却把神色一整,严肃地道:“杨郎中此言差矣。你我都是钦差,谈不上谁比谁低一头。若论官职,本官是御史中丞,可比你杨郎中高了许多。再论年纪、辈份的话……,呵呵,杨郎中你更是后辈、晚辈。然则本中丞听说,杨郎中此行,乃是监督本中丞在岭南一应行动,如此,本中丞就不可不迎,接迎足下,是因为敬重陛下!”
小人得志有很多种,其中一种就如万国俊这般。
旁边站立的那些潘州文武官吏见万国俊名恭而实鄙。言语之间对杨帆不屑一顾的态度展露无余,对他的威风霸道更生敬畏之心。
杨帆听了万国俊的话,脸色登时也是一变,马上非常郑重地向万国俊揖了一礼。
万国俊讶然道:“杨郎中这是何意?”
杨帆肃然道:“万中丞哪怕距京城千万里之遥,对吾皇陛下依旧恭敬如常、一丝不苟,令后生晚辈敬佩不已,杨某受教了。”
“啊……”
万国俊捻着胡须,眨巴着眼睛,有点搞不清楚杨帆这般郑重其事究竟是什么意思。要说杨帆是真的受教。因此对他执礼甚恭,打死他都不信。
杨帆行完了礼,便一脸惭愧地对胡元礼道:“不瞒胡兄,方才远远见潘州大小官吏拱手恭迎,连万中丞都肃立于门下。杨某心中不无得意啊。如今幸亏万中丞一言点醒!”
胡元礼也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知道他绝不可能是接受了万国俊的什么教诲,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才好配合杨帆,只好抚着胡须点点头,微笑不语。胡元礼使这一招“闭口禅”,至少不会说错话。
杨帆对胡元礼反省完了,便从袖中取出皇帝赐予他的那道圣旨。轻轻摸挲着,异常恭谨地道:“万中丞所言甚是,我等身为朝廷命官,食朝廷俸禄。一应权利、尊荣,都是天子所赐,就更该时时警醒,万万不可恃权自傲、得意忘形才对。”
便是这道圣旨与自己全无干系。可它既是圣旨,朝臣也好、百姓也罢。见了都得肃立一旁以示尊敬,因为某种程度上,它就等于皇帝。何况皇帝给杨帆这道圣旨本就是授意他监督各道官员,与地方官员乃至万国俊等其他御史钦差有莫大干系。
一见杨帆请出了圣旨,潘州文武连忙神情一肃,闪向两旁站立,向杨帆一行人再度行礼。方才杨帆赶到,众人只是行了一个拱手礼,现在则需要行长揖礼了。众官员拱手高举,自上而下,腰杆儿深深地弯下去,众头人照葫芦画瓢,跟着“一揖到地”,这是站立时最具敬意的一种礼节。
不料万国俊一见杨帆请出圣旨,却傻了眼。
为何?
因为来俊臣是武周一朝唯一一个不论是不是重大的国家典礼,哪怕是武成殿上寻常见驾也要郑重其事行古代周礼的大臣。来俊臣自打第一次看见武则天,就是这样行礼,那时武则天还是太后。等武则天正式成了皇帝,自认为周武王后裔,大兴周礼之后,他就更是如此行礼了。
因此,朝中文武百官,别人平时见皇帝都是行揖手礼,唯独来俊臣行跪拜礼。等万国俊做了中丞,这事就不好办了。他的前任是行跪拜礼的,如果他见了皇帝却改了规矩,谁知道皇帝心中是什么感觉?
万国俊可没有打破传统的勇气,于是只好依照他的前任的规矩,也向武则天行跪拜礼。
现在杨帆请出了圣旨,如朕亲临。
万国俊方才口口声声说他此番率人相迎不是为迎杨帆,而是为了尊敬皇帝,那么他拜还是不拜?如果不拜,今日之事传回京去,会不会给皇帝留下一个心口不一,在皇帝面前一套、出了京又是一套的坏印象?
诸般想法在万国俊心中只是匆匆一转,他就咬紧了牙关,跪了下去,跪倒在尘埃之上。
潘州官吏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只好也跟着跪下,城门口几十号人忽啦啦就矮了一头。
杨帆一手捧着圣旨,一手轻抚圣旨那柔滑的缎面,怡然自得。
一拜,再拜,稽首。
等万国俊率潘州文武官吏重新起身的时候,众官员看向万国俊的眼神儿,便较大礼参拜之前少了几分敬畏,多了几分讥诮。
“偷鸡不成蚀把米!”
万国俊懊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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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风宴是由潘州官吏们操办的,虽说潘州地贫民穷,又刚刚经过一场战乱,可是哪怕路有饿死骨,官员们要置办几席丰盛的酒宴,还是易如反掌的。
席间自然要提起杨帆此来潘州的用意,自然也要问起如今潘州的情形。
可是杨帆一旦问起御史在潘州有无违法乱纪之行为。不需万国俊开口说话,众官吏、头人便抢着盛赞万国俊如何英明、如何识破冯君衡的诡计阴谋,如何及时果断地平息叛乱……,总之,万中丞有功于国、有功于民,绝对没有错误。
杨帆一旦问起冯君衡在潘州的一贯表现和此番作乱的缘由和经过,万国俊只是扫上一眼,众官员、头人立刻又争先恐后地向杨帆控诉冯君衡在潘州如何的渔肉百姓、如何的欺男霸女、如何的蓄谋作乱,如何的罪有应得……
杨帆与胡元礼对视一眼。笑了。
这哪里是一席接风宴,分明就是一场威风宴啊。
万国俊这是在向杨帆示威:“整个潘州已经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你来了也无计可施、无所作为!”
真是这样吗?
杨帆端着酒,笑眯眯地瞟着那些对万国俊似鼠畏猫般的情形,心里头根本就不相信这些能做到一寨之主、一地牧守的人物。真就怕万国俊怕到有人替他们撑腰时也不敢生起丝毫反抗之心。
“今日之宴既是为杨郎中接风洗尘,岂可有酒而无歌乐耶?”
万国俊笑吟吟地三击掌,堂下便走上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肃手站立。
万国俊道:“宣他们上来,歌舞一番,为杨郎中助兴!”
“是!”
那人欠身一礼,躬身退下。
万国俊扭头对杨帆笑道:“潘州叛乱。本官镇定自若,及时扫荡平息。当然,其中千里将军也是居功甚伟,本中丞上奏朝廷的奏章里面。自然也没有埋没了千里将军的功劳。”
李千里闻言,忙放下酒杯,向他拱了拱手。
万国俊又道:“随同冯君衡叛乱的官员已尽皆伏诛……”
杨帆插口道:“尽皆伏诛?”
万国俊眼珠一转,笑微微地道:“或许有少许余党逃入深山丛林。不过……已不成气候。”
万国俊打了个哈哈,又道:“依照朝廷律法。犯官家眷,充没为官奴。这些犯官家的女子、童子,已尽皆削籍,充为奴婢,准备送进宫去充任宫女和内侍。如今还未送走,且让他们歌舞一番,为郎中助兴!”
城门处的一番较量,杨帆顺着万国俊的语气请出了圣旨,完胜第一局。到了这接风宴,就是万国俊的主场了。他先籍由潘州地方官员和头领们的顺从和恭维,给了杨帆一个下马威,现在又欲借助官奴歌舞,再扇杨帆一记大耳光。
你来,不就是为他们撑腰来的么?不就是想护他们周全么?现在该杀的我已经杀了,该抄的我已经抄了,剩下一些小崽子们,男子我统统阉了,叫他们再也做不成男人;女子我要统统送进宫去,让她们在宫里孤老一生,再也做不得女人!
你能如何?
你奈我何
万国俊的眸中闪烁着丝丝寒意,挑衅地看着杨帆。
杨帆没有说话,神情肃静,目视前方,甚至没有睨他一眼,只是端起酒杯,慢慢地呷了一口。
对于将死之人,别人总是会宽容一些的,哪怕他恶贯满盈!
即便杨帆不来潘州,他也笃定万国俊将是一个死人了。他来,不是为了万国俊,而是为了一个更长远的未来,既如此,他又何必跟一个将死之人作口舌之争呢?这样一想,杨帆觉得之前自己在城门处寸步不让,都显得有些多余了。
万国俊盯了杨帆许久,杨帆既不与他对视,也没有只言片语相对,万国俊淡淡一笑,无趣地收回目光,又饶有兴致地看向堂前。
八少女、八少年,十六个犯官子女,身着彩衣正走上堂来。
冯元一身子高大,故而立在八少年之首。
他一走进来,便恨然看向万国俊,恨然看向万国俊的,又何止他一个。
十六个人,十六双目光,仿佛一枝枝利箭,早把万国俊射了个千疮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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