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去,新人来。
谢迁辞官后不久,天子便降下旨意,命礼部右侍郎顾鼎臣入阁参与政务。
这条旨意并没有引起多大的震动,因为顾鼎臣入阁已经是京官大佬们心照不宣的事情。
顾鼎臣官职提升之快很不寻常,先是会试副考官再是礼部右侍郎。如果不是陛下有意为顾鼎臣入阁铺路那还能怎么解释?
人嘛,总归是势利的,那些平日里与顾鼎臣交好的臣子此刻个个意气风发,仿佛压中了一般只等着顺势而起。至于平日里与顾鼎臣交情寡淡的,也尽量和顾鼎臣多做接触。
虽然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但那也是聊胜于无。
朱厚照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他之所以提拔顾鼎臣,谢慎的态度很关键。只要是先生赞许推荐的人,他一概重用绝不犹豫。
新的内阁班子已经组建完毕,虽然只有三人但也算是老中青三代结合,不至于在处理政务上手忙脚乱。
转眼间便来到十月,东南沿海频繁爆发倭患,不仅是南直隶、浙省,就连福建也倭寇横行,烧杀劫掠无所不做。
天子震怒,命令内阁讨论出一个解决办法。
李东阳作为首辅自然是定海神针,他先后询问了谢慎和顾鼎臣的意思向天子上了一封奏疏。
朱厚照看过奏疏后心情稍好了一些,宣召谢慎觐见。
这自然是因为李东阳这封奏疏的基本观点都是谢慎提出的。
起东南倭患,一直是困扰明朝尤其是中晚明的一个顽疾。
倭患大爆发是在嘉靖朝,但在正德朝已经很严重,形势不容乐观。
起倭寇很多人想到的是浪人武士,其实这些人只是“倭寇”的一部分,大部分都是浙商、闽商假扮的。
这些假倭是领导,浪人武士最多只能算是打手。
而劫掠当地百姓只是这些倭寇的副业,走私海贸才是主业。
之所以正德四年倭患会大爆发,原因很简单,朝廷下令五口通商正式开海了。
虽然民间进行海洋贸易仍然很复杂,需要许多道手续,但至少不用偷偷摸摸的了。
这自然触动了大浙商、大闽商的利益。站在他们的立场上看,走私的好好的现在突然开海了,他们非但不能垄断,还得交大额税款给朝廷,心里能舒坦吗?
人都是自私的。这些大浙商、大闽商不会考虑朝廷的难处,他们只会认为自己的利益被侵犯,故而他们要报复,要示威。
报复的最好办法自然是劫掠沿岸百姓。
这是一个最直接的方法,可以让统治者心有忌惮,改变政策也未可知。
只是他们错误的认知了一点,那就是当今天子性格强势,好战心强,想要让他轻易的服软认怂比登天还难。
再加上性格同样强势的谢慎,想要在这对君臣身上占到便宜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谢慎觐见朱厚照前,其实早已打好腹稿。故而在朱厚照询问平倭之策时谢慎侃侃而谈,听得朱厚照心花怒放。
做领导最希望看到的自然是下属把所有事情处理的井井有条。
这样他可以安心的做甩手掌柜。要是什么事情都要领导过问,那还要这个做下属的干嘛?
“先生的意思是,组建的新军可以投入到平倭中?”
朱厚照对战争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这一点从北巡南巡时就可以看出来。
谢慎点了点头道:“陛下的对,这新军训练了也已经有一年多了,是时候检验一下成色了。”
谢慎所的新军自然是在各地招募的雇佣军。
相较于卫所官兵这些人没有那么深的军队烙印,一张白纸反而容易书写。
新军与卫所官军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配合了燧发枪,一人一枪绝不短缺。
这也是谢慎命令匠作监赶制出的。
有了燧发枪这一利器,面对穷凶极恶的倭寇,大明新军必定将一战成名。
“嗯,不过浙省,南直那边的新军训练时间相对较短会不会有影响?要不朕调神机营去南边?”
朱厚照搓了搓手掌,一脸兴奋的道。“
“呃陛下,神机营乃京师三大营之一,有拱卫京师之责。依臣看不宜调动啊。”
朱厚照略微有些失望。
其实他想要调神机营平倭是假,想要借机亲征是真。
宁王之乱给了朱厚照一个领兵的好机会,虽然没有亲临一线但也比在深宫之中让太监列阵来的真实。
尝过甜头后朱厚照自然希望再有机会亲征。可问题是朱家王爷们早就吓破了胆,有谁敢再造反的?
朱家王爷不敢造反,倭寇们却敢捣乱,这正中朱厚照下怀。朱厚照已磨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这个时候谢慎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在谢慎看来,神机营也好,浙省、南直隶组建的新军也罢,都配备了当下最犀利的燧发枪,这可是火铳的升级版,在明中期是绝对先进的。
而倭寇手中有什么?倭刀?
倭刀脱胎于唐刀,虽然锋利无比但那也是刀啊。刀怎么能跟枪比?还是佛郎机人引以为傲的燧发枪。
他谢慎要的是让新军一战成名,从而堵住那些反对新军人的嘴。
唯有如此新军才能渐渐代替卫所军队,完成升级。
“嗯,那便用南直、浙省本地新军吧。”
朱厚照虽然好战但对谢慎的意见却很尊重。
谢慎不宜调神机营平倭,他也就不再争了。
“依先生之见,该由谁统兵?”
朱厚照话锋一转问到了实际性问题。
皇帝陛下这一问谢慎可是犯了难。
要明代抗倭名将,肯定要数俞大猷和戚继光。
可问题是这两位都是嘉靖朝名将,一个现在才是几岁的娃娃,一个干脆还没投胎,谢慎总不能把还是娃娃的俞大猷推荐给皇帝陛下吧?
要其他优秀将领嘛其实也有,但都不似这二人出名。要谢慎这么立马推荐一人还真是有些为难。
“怎么先生有难言之隐?”
“陛下误会了,臣只是觉得由臣来推荐有些不合适,毕竟这不是臣的职责,臣还是要避嫌的。”
朱厚照大手一挥道:“避嫌?先生避的哪门子嫌。”
谢慎苦笑道:“陛下,人言可畏啊。陛下也许觉得臣推荐平倭将领没有什么问题,可有的人却不会这么认为。他们会弹劾臣越权擅专的。”
“那先生觉得朕要去问谁?”
朱厚照闷闷不乐的问道。
“陛下自然该问兵部。”
“兵部?”朱厚照被逗乐了,一边摇头一边道:“现在的兵部可不是几年前的兵部了。朕是去问吕维那个和事佬,还是去问张谦那个马屁精?若是马文升还在就好了。可那个老货一不开心就拍拍屁股走人,把烂摊子都留给朕!”
看的出来朱厚照对马文升的辞官还耿耿于怀。这也难怪,弘治朝的老臣之中清流文官无数,但精通兵略的只有马文升。
兵部有马文升坐镇那便不会乱,再看看现在从正印尚书到左右侍郎全是一副混日子的架势,哪里有一丝一毫为国做事的觉悟。
“陛下若是实在要问,那臣推荐一人。”
“哦?先生快看。”
“王守仁。”
谢慎一字一顿道。
这个名字朱厚照自然不陌生,平定宁王之乱时王守仁便立有大功,展现出了不俗的领兵能力。但他领的毕竟只是股军队,要他总领东南平倭大局,恐怕有些冒险吧?
谢慎看出朱厚照的犹豫,沉声道:“陛下,比王守仁更适合统领抗倭大局的人自然有,譬如杨一清,譬如杨廷和。但他们身上的担子都很重,陛下也不想看到西北,宣大出问题吧?”
谢慎这话直到了朱厚照的心坎里。
相较于东南,西北宣大的安稳朱厚照更看重。
如果要让他做出选择的话,朱厚照肯定也会选择优先保全西北宣大。
“王守仁是不错,但资历尚浅,叫他主持平倭朕担心有人不服啊。”
朱厚照的担心不无道理。要知道大明官场是最讲究论资排辈的地方。
你的资历没到便是再有能力也只能乖乖的排队,前面的人空出位子了才可能补上。
但更多的情况是上面的人不愿意腾出位置来。道理也很简单,官场带来的隐性收益实在太多了,不仅是对个人也是对家族。
做到了封疆大吏,部堂大员有几个想提前退休的?
还不得替子孙铺好路赚的盆满钵满再“功成身退,衣锦还乡”?
“陛下若是因为资历原因弃用王守仁,臣担心会令有上进心的年轻官员心寒啊。”
做领导的最重要的一条素质就是要明白下属需要什么,想要什么。
年轻官员最希望的自然是高升,不断升,一路升
而如果他们看到最有能力最有前途的王守仁都因为资历问题被天子弃用,还有那个有心气继续好好干?
既然干的好也没可能向上爬,那就混着熬着吧。
反正老家伙们总有一天得乞骸骨,等到那一天就能出头。在此之前就混着呗,多干也是那些俸禄,少干也是那些俸禄。
谢慎不认为朱厚照不明白这点,但朱厚照却不想承认,无非是害怕面对整个文官集团的抗议。
一个两个人抗议没什么,几十上百人抗议也没什么,但要是所有官员都撂挑子不干了怎么办?
现在掌权的可都是老家伙,他们登高一呼必定有无数人响应,朱厚照可不敢冒险。
沉默了良久,朱厚照无奈道:“那朕得安排个人辅佐他,这样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也多个人商量。”
谢慎知道朱厚照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便拱手礼道:“多谢陛下。”
天子降下圣旨,授予王守仁南直巡抚之职,总制东南平倭事宜。
此圣旨一下,立刻引起了朝野大震动。
部院堂官从邸报上得知这个消息后不出意外的抱团抗议,联名上书向天子示威。
在他们看来王守仁不过是个官场新人凭什么担任南直隶巡抚?
他们慷慨激昂,要求天子在南直巡抚上再加上一个浙直总督,这样平倭的实际负责人就变成了浙直总督,王守仁就变成了一个僚机。这样就好接受多了。
但朱厚照却不打算多此一举。
他给王守仁配备了副手已经是对文官们做出妥协。现在这些文官竟然蹬鼻子上脸想要他再设一个浙直总督架空王守仁,实在是欺人太甚。
朱厚照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他既然已经决定启用王守仁就绝不会画蛇添足再设什么浙直总督。
这样一来到底是听总督的还是听巡抚的?
听总督?王守仁可是抗倭的总负责人。听巡抚?总督官位又更大。
最后,天子索性把这些奏疏压下不发,用冷处理的方式回应文官们的舆论暴力。
文官们惯用的伎俩无外乎一哭二闹三上吊。
见天子对他们没有反应,文官们便赶到豹房外长跪不起,企图用这种方法逼朱厚照就范。
朱厚照也无所谓。你们愿意跪着那就跪着好了,反正我就当没看见。
渐渐的文官们发现节奏不对啊。他们跪的膝盖酸痛,饿的头晕目眩,可天子连一点触动都没有。照这么下去,他们便是跪死估计天子都不会眨一眨眼睛。
这个买卖稳赔不赚,他娘的太亏了啊。
文官们都是无比精明的,亏本的买卖他们自然不做。不知何时在豹房前跪谏的臣子开始撤了,一个两个一百个,如鸟兽散。
天子就这么巧妙的化解了危机,直是让谢慎哭笑不得。
看来文官都都是些外强中干的家伙,别看平日里一副铁骨铮铮的样子,只要一涉及到核心利益就都软了。
王守仁得知这个消息自然是激动万分。
做臣子的哪个不希望出将入相,王守仁读的是圣贤书自然也不例外。
现在他连升数级,一跃成为南直隶巡抚,那种满足感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而且王守仁对倭寇也是深恶痛绝,毕竟他的家乡绍兴府也是倭患重灾区,此次他一定要一举清除倭患,还东南百姓一个太平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