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想起上次爬郑王府里的歪脖子树,像上次一样一脚蹬了上去,这一脚留下了一个脚印。

    她微微一笑:之前还在苦恼那力气怎么收束,没想到这次大伤受得居然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了。

    因为身体太虚弱,即使有再多的力气,被这纸片一样的皮肉糊着,它也只能释放一星半点。

    如果稍微用大一点力气,就会很可能像纸片一样碎掉。

    青岚不用请教白行止就领略了其间的奥妙。

    从歪脖子树上可以看到郑王府最高的那座假山,假山上堆叠着一座亭子,一个紫袍人在对月独酌,青岚一下收紧了呼吸。

    是他。

    那个人就像是能感应到她的目光一般,倏地回过头来。

    隔着几百米的距离,青岚仿佛都能看见他的双眼似乎被烟火点亮了,他站了起来。

    青岚飞也似地跳下了树,她就手擦了把脸,发现满手的湿意。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竟然已经哭了。

    眼泪就像潮涌一般奔出眼眶,青岚的眼前渐渐模糊。

    家家户户都在放着烟火,还有香得勾人馋涎的菜肴香味儿。这个国家的每一户人家都在这一天拿出了自家最好的菜肴,准备过年,在这团聚的一年当中,即使是一年三百六十天也不停歇的夜市都收了摊。

    这里是没有路灯的古代,青岚出来时天还不算黑尽,但冬天黑得早,现在已经是星月不见。

    青岚借着天空时亮时灭的烟火急急朝家里赶去,她一定要走!

    她说不出来这种惶急感缘自何处,但今天与那人的对视里,她仿佛读出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直觉告诉她,如果她不赶快离开他的身边,一切将会更加失控!

    她不害怕与他共担风雨,她害怕的是,即使她愿意跟他一起承担,她的身体也不再有这个机会跟他共历时艰。

    情深不寿。

    她注定将没有未来,而这个男人,不该被她自私地跟自己绑架到一起!

    郑王府。

    慕昱清看着那姑娘离去的方向,身形一动,仿佛是要朝那个方向追去,然而正在此时,一道身影自亭外翻入:“殿下!”

    “哦?”慕昱清朝亭外走去,伸出手接住一片白色的六瓣冰棱雪花:“下雪了。”

    他轻声道。

    说完,他再一次回到了亭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的神色自始至终都淡然无惊,那人看不出所以然来,只静静地盯了他一会儿,再一次融入了黑暗的夜色之中。

    慕昱清一口酒一口菜,仿佛极为享受那一桌精致的佳肴,直到再一次有人报来:“殿下,燕王殿下向陛下请旨,说不忍你除夕之夜孤身一人在府中,特特请下几道宫宴,来看你了。”

    “不见。”慕昱清淡声道。

    那人神色为难,还没有说话,一人的声音突然自黑暗中响起:“二皇弟,你这个态度可不是很好,为兄惦记着你,这才向父皇请了旨来陪你过年,你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慕昱清背对着慕昱宏,道:“我说不见,皇兄真的就不来了吗?那皇兄这是在干什么?”

    慕昱宏挥退左右,志得意满地笑道:“二皇弟这话说得可不对,我知道皇弟久闷府中无聊,心里肯定是有些怨气的,我毕竟是当兄长的,怎么好跟皇弟一样计较,来来,你我兄弟二人也好彼此为伴。”

    慕昱清抬眼看他,嘴唇几不可见地往下一撇。

    这个动作在昏暗的夜色中本不该被捕捉到,偏偏慕昱宏手里的灯笼一抬,正好照到他脸上,让慕昱宏将这个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他登时把脸沉了下来:“二皇弟这是何意?我好心来看你,知道你平时为人孤拐,也做好了受你冷脸的准备,可你这是什么表情?瞧不上我吗?”

    慕昱清垂下眼皮,却没有像平时一样跟慕昱宏针锋相对,忽然道:“好吧,念在你还算有一分真心的份上,那我也跟你讲一句话。”

    “什么话?”

    “大哥,你不觉得你最近得意太过了吗?”慕昱清看着慕昱宏的眼睛,问道。

    慕昱宏假笑一声:“我最近?你可别乱说话,我什么时候不是这样的?”

    他心里却在想,这个二皇弟平时为人孤僻,从懂事以来就很少叫他大哥。他一直觉得他自认为自己是嫡子,瞧不上自己这个当大哥的,平时对他多有看不上,这一声一叫,他首先不是高兴,而是怪异无比。

    他忽略了对慕昱清郑重神色而起的惶惑,解下皮裘,作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道:“既然说到这里,大哥的不得不说一声,你也孤高太过了,不过是个婚事,娶哪个女人不是娶?何必惹得父皇大怒,你也讨不了好呢?”

    慕昱清不置可否,又给自己盛了杯酒。

    慕昱宏不以为意,他来这里本意就不是要看这个最近像是脑子被驴踢了的弟弟,他的这番所作只要能传进该听到的人耳里,那便不虚此行。

    他不为慕昱清的冷脸所惧,反而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更加地来劲:“父皇其实很关心你,若是知道你在府里日日饮酒,不还得更加操心……”

    这边的两兄弟话不投机,那一边青岚回到了柳老御医的家。

    这段时间她一直跟老御医住在一起,一是为了调养身体,再来,两个人都算孤家寡人,在一起也好做个伴。

    只是今天明明是大年三十,老御医不知一大早去了哪里,一直到她出门的时候都没有回来。

    到她看见宅子门前挑起的一盏杏黄的小灯笼时,青岚的鼻子又酸了。

    柳老御医就像平常人家的老爷爷一般,提着灯笼站在门口,摸了摸她的头,什么也没问:“回来了?快跟我进来吧。”

    青岚拖着鼻音“嗯”了一声,祖孙二人默然无声地走进了屋子里。

    青岚本来已经快到了自己的房间,忽而转头看向柳老御医:“老御医,我不想等了,我想马上就走。”

    越是耽搁的时间长,她心却是越软,今天跟那个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真的想不顾一切地扑到他面前,说出所有的真相。

    幸好他们的距离让她保持了最后的理智,否则,她今晚必会犯下大错!

    她原本只是带着一线希望提了提,想不到柳老御医竟认真地点了点头:“正好,三天后有个不错的机会,我稍后会让你准备准备,你这就可以走了。”

    “啊?”青岚愣了愣,方想起来问道:“怎么如此突然?”

    柳老御医却不愿意多说,只道:“我也是刚刚得知的消息,不必多问,明日就跟你的亲人们道别吧。”

    青岚看这老头的神色忧虑中带着些亢奋,显得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这老头向来给她的印象就是一个没心没肺,有一点天真单纯的技术人员的印象,他乍一露出这样的形象,让青岚极为不习惯,总觉得她三天后的行程不会太过平静。

    直到初二的下午,青岚才有机会见到哥哥青琚,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薄雪洒在他的肩头,他也不去拂它,有些不安地问道:“怎么了?这么着急把我从家里叫来?”

    青岚知道,今年是青琚考上进士的第一年,青贤必得要把他留在家里日日应酬,他能抽出这点时间来见她实是不易。

    青岚也不废话,把柳老御医的决定跟青琚说了。

    青琚果真不大赞成:“太着急了,现在是冬天,什么事都不好布置,为什么这么着急?”

    青岚把柳老御医的理由告诉了青琚,青琚默然片刻,忽而抬头坚定道:“全是哥哥无用,你放心,不过三年,哥哥必能把你接回来,叫你不再受任何人的挟制。”

    青琚一直以为,青岚跟慕昱清之前必是存在着某种胁迫的关系。青岚由于他们两人的相知相识涉及到了太多的不可说,并没有仔细地跟青琚说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并非如此。

    她原本准备好好想一套说辞,打消青琚的想法,但还没有付诸行动,便从柳老御医口中得到了得病的噩耗。

    事已至此,还不如错有错着,就让他这么误会下去,让他觉得自己是想逃离慕昱清才要去诈死也好。免得青琚心里有了疑问,找到慕昱清去对质,两下里必得要穿帮。

    青岚此时想起青琚说过的,关于他投靠了卢临的话,心里的担忧重又起来:“哥哥,我上次说过的,让你跟那位卢大人少来往的事,你有没有听我的话?”

    青琚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有些不自然:“你怎么总问这个?”

    却没有正面地回答她。

    青岚心里有了数:他必是没有听她的劝,上次因为舅舅也在,她不好说得太深,只能浅浅地提了一嘴,今天正好是个机会,她必得再劝他一劝。一想到卢临给他那儿子请的两个保镖,青岚就觉得,此人必是很不简单。跟他混在一起,青琚只怕占不到便宜,反而要给人算计了去。

    “哥哥,那人没那么简单的,你听我的,离他远点吧。”

    青琚摇了摇头:“妹妹,你不要管这件事了。”

    青岚有些着急,这位哥哥真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固执:“你不过是刚刚当上官,干什么非要跟这样的老狐狸来往?你知道这个人背后藏着什么样的力量吗?”

    青琚神色一动,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出口的却仍然是:“我知道,你放心,我明白我在做什么。”他顿了顿:“你放心,你的哥哥没有这么笨。”

    青琚的承诺没有让青岚更加放心,她总觉得他的平静中隐藏着什么深切的原因,她的直觉一向很准。

    如果……如果那个人在身边就好了。

    青岚无力中突然这样想道。

    她很快阻止了自己这样不“独立”的想法,从手中取下一样东西:“那好,你把这个带着,急切时可以救你的命。”

    “这是什么?”青琚翻了翻这个看着很普通的,布带一样的东西。

    青岚把布袋拆开一半,里面装着一个微型的弩器,这个弩器是柳老御医给的她。在她原来的时空里,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奇妙的东西。这是一个缩小版的手弩式的东西,但这东西靠近发射的部分有一个按钮,青岚把这按钮扭开,“咔”的一声轻响当中,弩器的手柄弹开一条缝,里面整整齐齐地卧着七根银针。

    “这弩器名叫如意弩,这上面的七根针上淬了些麻药,足可将一头大象麻翻两个时辰,若是你被人困住,将人引到十米之内,用这个弩器来射他,那人必会倒下。”

    她又把布带旁边的另一个小袋子打开:“这里面还有一些毒针,你看情况来安排,毒药的解药在这里。”她一样样地展示给青琚看,准备教他使用方法。

    “妹妹你这是在做什么?这是你的东西,我不会要的!”青琚有些生气地把东西推了回来,这根看着很不起眼的布袋里放着的东西他不光没见过,更是连听都没听过,想也知道,这些东西必然是价值连城,说不定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

    青岚却比他更坚决:“哥哥根本不知道你要面对的是什么人,再说,我有神力在身,这些小小器物于我只是锦上添花,却在关键时刻能保你的命,你别在这个时候推来推去的好吗?”

    青琚只是摇头:“不行,你收着!”关于青岚身上力量的事情,他和白行立都知道了。

    白行立分外可惜,因为除了他们的先祖白胜神力加身,至此之后,白家的子孙都很普通,要不是家里有典籍,以及老人口耳相传的传说,白行立几乎要以为这只是自家的老祖宗太过受上天的喜爱,才愿意这样赐他一身神力。

    得知青岚也继承了这样的力量后,他不知道有多可惜青岚是个女孩子,否则,她早就被白行立拎到边关去磨练去了。

    青岚不再多说,用手捏下一块桌角,轻轻松松不费任何力,那块由硬木制成的桌角便碎着了一堆粉末。

    青琚没见识过妹妹的力量到底有多厉害,这一下视觉上的冲击相当厉害,他呆了呆,默不作声地收起了那根布带。

    青岚松了一口气,其实这东西是那天晚上做出决定后,柳老御医给她的防身器具。

    他当时的神色郑重地让青岚以为自己几乎是在赴一场必死的宴席,当然,这一切就不必要跟青琚讲了。

    青岚自觉再无其他可交代的,教完青琚使用如意弩,再把毒药麻药,及各自的解毒方子默出来给他后,她看看天色,已经将晚:“哥哥,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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